【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16
16、同归
大渝的铁骑军赶到之时,却见梅长苏和前来应援的梁军早已被青州驻军制服。
杨开等一众校尉对刺史许庸服服帖帖,但凭他差遣,显然也很识时务地站到了他这边,随之一起倒向了大渝。
青州军本就战力懈怠无心恋战,被收服也是顺势而为,而梁国援军区区几十号人更无足挂齿。
自然无人怀疑什么,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许庸将五花大绑的梅长苏交与铁骑军统领时,戚猛仍不停地骂骂咧咧,一口一句卑鄙小人,卖国求荣。
他并不理会,只是嘱咐统领,主帅早有安排,务必将梅长苏带去绝魂谷,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临行前他不忘留下一句话给梅长苏,话中没有惺惺作态的炎凉,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决然,
“监军大人可是打错了如意算盘,我许庸既然要叛,必会叛得彻彻底底,岂容得他人动摇?”
好个许庸!一旦认定的事,决不回头是吗?
梅长苏从不轻信于人,可值得景琰相信的人,他必也要赌上一把。
他看了一眼青州刺史,微微勾起了唇角。
许庸目送梅长苏远去。
玄布为免打草惊蛇,将军营安置于隐蔽的山坳,山路曲折机要关卡甚多,没有一个领路之人岂能轻取之?
此刻大渝最精锐的铁骑军已经出马赶至绝魂谷了,主营必然空虚,机会千载难逢。
绝魂谷,大渝驻地。
兵分两路。
梅长苏一行人被带至绝魂谷时,正巧遇上另一队大渝精兵在谷中布设火药引线。
梁军无非几十个人,寡不敌众。
而偏偏这几十人,却是戚猛最引以为傲的“戚家军”。
戚猛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莽夫。
他本是个铁匠,靠着一点家传的本事艰难营生,因着战乱从了军,辗转到了靖王麾下。
他凭借自己铸铁的手艺帮着军中打造兵器,尤其是各类暗器,并专门培植了一批擅用暗器的精兵,号称“戚家军”。
梅长苏和戚猛交换了个眼色,随后四品参军佯装咳了一声,他告诉那些个看似其貌不扬,实则个个身怀绝技的手下,到了该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那些大渝的铁骑兵尚未弄明白这些战俘怎么就忽而松了绳索,一瞬间就被数不清的透骨钉梅花镖扎瞎了眼睛割破了脖子。
绳索原本就被系成了假结,轻而易举便可挣脱,而“戚家军”身上的盔甲,更是暗藏玄机,盔甲上那些形色各异的纹饰,本就是由各种暗器组成。
阵中战马也不同程度受了惊吓,嘶鸣之声此起彼伏。
乘着大渝骑兵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之际,脱了束缚的梅长苏竟不知何时纵身跃至铁骑军统领背后,双腿一夹,稳住了他的坐骑。
他抽出藏于袖中戚猛的那柄薄刃飞刀,架于统领颈间。
“快说,玄布到底在哪儿?”
大渝的铁骑军统领岂是能被轻易挟持之人,他当即反手挥剑刺向身后之人。
那一刻眼睛里沾到了飞溅而出血。
却不是梅长苏的血。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顿时天地之间只余下刺目的猩红,红得看不清所有。
那日指端沾上景琰的血,也带着这种粘腻的触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被推至了躁狂不安的边缘,并随时会跌落无尽罪恶的深渊。
有种想将眼前之人撕裂的欲望,如燎原之火,不可遏制地升腾而起蔓延开去。
他想摧毁一切。
“长苏!”
他听不见。
“梅长苏!”
他还是听不见。
“梅宗主!”
他依旧听不见。
“林!殊!”
忽然这个名字,如久旱甘霖,刹那间浇灭心头的熊熊烈火。
他看清了。
他终于看清了。
铁骑军统领是被迎面一剑穿心而过的。
那个向来衣不染尘的翩翩公子,素白衣衫竟满是尘泥,和着斑斑血迹,哪有一丝一毫昔日风流倜傥的模样。
“太子呢?”那人问梅长苏。
景琰?景琰呢?景琰他到底在哪儿?
梅长苏也不停地反问自己。
不过他更想先确认一件事。
“蔺晨,你是不是把冰续丹的秘密告诉了景琰?”
“我说……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劳心劳力的都是为了谁?”
听到他没头没脑的一通质问,蔺晨憋了好久的火气蹭蹭蹭直往上冒,
“你以为,他还是那个等着你替他铺好前路步步筹谋的萧景琰?他本就不该要你为他这么付出,他必须要有这个能力来掌控局面,否则他就不配坐拥这个天下!”
说完之后他有些后悔,语气黯淡了下来,
“更何况,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就真的全然不知?”
蔺晨说的没错,萧景琰从来就不输梅长苏什么,他甚至比梅长苏更懂林殊。
绝魂谷内继而硝烟四起。
早在他们来之前,蔺晨就暗中对火药引线动了手脚。
“我想,我知道景琰在哪儿……”
他明白他想做什么,他必须要找到他。
“长苏,你千万别做傻事,你听我的,我们有办法来救你的命,我们可以的……”
蔺晨心里的恐惧不断扩张着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顾一切地恳求着梅长苏,期望他不要冒进。
他差一点就要将噬心血蛊的事统统如数告知。
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叹了口气,却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只能喃喃低语,
“你何苦为他做到如此啊,何苦?”
梅长苏怔怔望着漫天的烟尘,有些失神。
而后他说,
“蔺晨,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他在同他诀别。
他根本拦不住他。
世间再无梅长苏。
因为他是林殊。
令玄布名噪江湖的,是他独门的剑法,玄意飞天。
可他让前任高手榜首丧命并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阴损的内功掌法。
摧心掌。
掌如其名,招招催命。
就算玄意飞天再精妙绝伦,却远及不上摧心掌的阴毒狠辣。
更何况他的剑法,早就败于一人。
既然输了,便不值一提。
萧景琰乃战场杀伐之人,江湖上却从未听闻他于武学造诣上有何过人之处。
琅琊阁不涉朝堂之事,也自然更不会对天家之人品头论足。
只是这样一位所向披靡,战功赫赫的将帅,又岂可小觑?
玄布寻思着眼前之人究竟藏着些什么制胜的招数,竟敢同他叫板?
莫非又是虚张声势?
他不可轻敌。
他得试他一试。
萧景琰自始至终都确信,林殊迟早会找到自己,所以在那之前,他会竭其所能,同敌人周旋到底。
他绝不能让小殊过早直面强敌,持续催动内力定会让他失控。
他必须亲自动手,虽然他很清楚自己从埋蛊之后便心脉俱损,亦不可久战。
可若想要在与玄布的对战中获得全胜,就只有使用那绝杀的一招了。
剑离鞘,一阵龙吟清啸。
玄布甫一出手,便攻势凌厉,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余地。
剑阵如密不透风的网,萧景琰堪堪避过剑招,身体却仍被玄意飞天锐利的剑气伤及,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血痕。
手上的镣铐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他根本无法尽力一搏。
不过他久经沙场十余载,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多少次置之死地却又绝处逢生。
他深谙祸福相倚、优劣势亦可互换之理,成败,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没有什么是必然的,所以他不是无法逆转乾坤。
伤口的疼痛,反而让他的意识愈发清晰。
他凝神屏息,本能地随着玄布的剑势,适时作出调整。
几番对阵之后,玄布已然看出,萧景琰的武功虽称不上顶尖,只是稳扎稳打中却尽透着各种机巧,不拘一格。
他似乎未尽全力,他更像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他甚至想引诱自己出招。
心中杀意,骤然而起。
剑锋再一次落下,直取命门。
却被精铁铸成的镣铐格挡住了攻击。
一声迸响,火星四溅。
玄意飞天强大的反挫力将萧景琰接连逼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平复了一下有些翻腾的气血,手掌心里是一阵阵麻痛,脚下拖出长长的痕迹,尘屑飞扬而起。
虽然后劲有些不足,但玄布仍看出萧景琰正试图掌握玄意飞天走剑的路数,与此同时他手上的镣铐,摇身一变,竟成了他防身制胜的武器。
他该是隐藏了实力,并且有恃无恐。
若他奋力一战,自己也未见得能占得上风。
他冷哼一声道,
“殿下可真不简单啊,明明失了那么多的血,却还能和本帅相持不下……”
萧景琰压下胸腔之中逐渐泛起的钝痛,清瘦的身躯却依旧挺立如松。
他看着玄布,眼中是一如往昔的坚毅,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因为我的血,是流不完的。”
噬心血蛊会迅速产生新生血液,但是,也会经历蚀心的剧痛和身体上的蚕食。
流不完的血,是透支生命换来的。
每多放出一点血,便多消耗一点生命。
什么?流不完的……血?
玄布为之一震,心头撼动。
他身上究竟隐藏了什么惊天秘密?
眼前之人看似静水微澜,实则暗潮涌动。
他要趁狂风巨浪尚未掀起之时,彻底地扼杀他。
剑上内力陡增,新一轮的攻势远胜之前。
萧景琰不敢懈怠,他一面全力抵御玄意飞九天神出鬼没无所不在的剑势,一面暗自运功调息。
他将腕上的镣铐尽可能拉紧绷直,主动迎上敌方的强势攻击。
胜败在此一举,不可错失良机。
玄布暗道他竟这般难缠,既然如此,他便奉陪到底!
他将玄意飞天发挥至最高一层境界。
他要决一死战。
玄铁打造的重剑和精铁铸就的镣铐相撞击所发出的刺耳啸叫声,利刃般直捣人的五脏六腑。
萧景琰紧咬牙关,忍受着心口此起彼伏的绞痛,却不敢松下一口气。
直到一阵轰鸣响彻,他的身体忽而一轻,双手的束缚顿时得以解脱。
镣铐被玄意飞天深厚的内力震碎成几段。
而同时断成两截的,还有玄布手中的剑。
玄布早就料到萧景琰会有此举,可他以为毁了自己的剑,他就能反败为胜?
如今他没了唯一的武器,他想象不出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趁萧景琰气息不稳心绪未宁,尚未及时做好回防之际,倏忽间又将早已蕴足内力的掌封袭向对方胸口。
“太子殿下也不过如此,只要我能取了你的性命,这个战局,我也不算输!”
他冷冷一笑,这次,他不会再心慈手软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萧景琰等的,正是这一刻。
梅长苏抢了大渝铁骑军统领的坐骑和佩剑,一路狂奔。
先前脸上沾到的血,粘腻且腥气刺鼻,搅着胃里一阵甚过一阵的翻搅。
心里逐渐升腾而起一种渴望,一种嗜血的欲望。
摧心掌令血脉淤滞的彻骨寒意和冰续丹激发潜能后的灼人燥热两相抗衡,势均力敌。
他只能靠不断催动内息来压制身体上的种种异象。
他知道玄布会将景琰带去哪儿。
蔺晨已经默认了,他向景琰透露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冰续丹的秘密,所以他断定景琰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用残余的那点命寿来生死一决。
忆及宁国侯府飞流和景琰的那次交锋,他终于察觉到,他究竟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然而为时已晚,他注定再次辜负他的心意,注定让他承受得而复失之痛。
这次,是他彻底输给他了。
一路上大渝的暗兵接踵而至,他单枪匹马挑了数个伏兵,杀到最后连剑的刃口都钝了,于是他又夺走了敌人的弓箭,数箭齐发,解决了不断涌现的弓弩手。
那个昔日金陵城中最骄傲的、炽烈如骄阳一般的十七岁少年林殊,也曾独闯大渝营地,也曾以一挡百,也曾令人闻风丧胆。
他这双手,不止搅弄风云,也是挽过大弓的!
雕兽镂花青铜覆面落在地上,显露出右脸狰狞的疤痕。
玄布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端逐渐泛起青紫。
他原以为萧景琰是避无可避才硬接了自己的摧心掌。
可是当他发觉自己的手腕竟被牢牢桎梏住,内力不受控制般源源不断涌向对方之时,他才如梦方醒。
没有了镣铐的负累,反过来袭向他胸口的那一掌,耗尽了所有。
顷刻间心口疼痛如绞,一阵彻骨的寒意让他浑身血液在那一刻凝滞不前,连呼吸都哽在了那处。
指端的青紫色,是气滞血瘀的征象。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曾遭受过他摧心掌重创的人,也都是这种反应。
摧心掌是一种缓慢折磨,不会让人很快死去,却会让人生不如死。
萧景琰诱使自己一步一步震断镣铐和剑,其目的就是为了迫使自己以摧心掌全力攻击。
而后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么他用的只有可能是那一招,那鲜为人知的一招……
“主帅想必从未亲身体验过摧心掌的威力吧。”
玄布目眦欲裂,他勉力催动内力调整气息,却仍喘得急促,语不成句,
“殿下……所用,并非本帅的……摧心掌,而是……而是……林燮的……‘同归’!”
萧景琰额头涔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使出摧心掌的右手紧攥成拳,抑制不住微微颤抖。
不知是体力消耗过多,还是提及林帅时的心意难平。
同归,是林燮独创的内功心法,鲜少有人知晓。
知道的就只有极少数像玄布这样顶尖的江湖高手。
甚至连林殊都不知道。
十六年前萧景琰为了阻止林殊贸然独闯大渝营地,打赌过招赢了他,却也被伤及左肩。
林燮虽然按照军纪处罚了七皇子,可他于心有愧。
他把“同归”传授给了萧景琰,算是赔罪。
用此招,即使内力不如敌方,却可借力打力,出奇制胜。
只是林燮要萧景琰答应不可将“同归”轻易显露人前,尤其不能让林殊知道。
每每思及林帅给他下跪的那一幕,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总难以言状。
那时林帅对他说的话,语重心长。
为父为帅,他都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他似是在对自己委以重托。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小殊承袭此内功心法,以他张扬不羁的性子,将来必会滥用。
何况他本就天生神力,他只需研习修心养性的剑法便可。
七殿下则不同,做事谨慎顾全大局。
战场风云变幻几多凶险,他日必有用得上的地方。
也唯有殿下才能与我儿比肩。
还望殿下,多担待小殊。
……
他会的,他一定会保护好小殊,他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
萧景琰向着林帅的在天之灵,默默许下诺言。
他曾经问蔺晨,林殊和玄布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还有他自己。
对于林殊,蔺晨是知根知底的,可他的“同归”,纵使琅琊阁也未必能查得到。
对战玄布,原本就是林殊铁了心要做的事,他聪颖过人,岂会猜不到冰续丹能恢复内力?
林家小殊决定的事,磐石无转移。
就像十七岁那年,就算自己打赌赢了他,但他还是自说自话偷跑去了大渝营地。
他的言而无信任意妄为,他再清楚不过了。
即使重生为梅长苏,有些东西,始终不会变。
他知道他拦不住他,所以他唯有放任他,并且先他一步,替他挡下一切险阻。
萧景琰忍痛微微勾起唇角,漾起一抹深不见底的浅笑,
“高手榜首的玄意九天,曾经输给了谁?”
玄布想起了纠缠的银龙和麒麟,他恍然惊觉,
“原来……琅琊阁的锦囊,是殿下派人送来的……”
“那并不是锦囊,那是……”
战书!
梅长苏策马疾驰。
十六年前,他虽然打赌输给了景琰,但是,他还是一个人悄悄去了大渝营地。
他只是答应自己输了便不再强拉景琰一起去,他可没承诺自己不去啊?
到时候想必那头倔牛一定会被自己的诡辩气得面红耳赤吧。
可直觉告诉他,这次的散兵,一定有诈。
他就是这么自信。
哪怕景琰说他言而无信,他也要去。
事实证明他并非多虑,那些散兵果然是圈套,领兵的正是玄布。
他用父帅教给他的剑法,险胜玄意飞天。
殊途。
一套变幻莫测却能让人凝神静气的精妙剑法。
景琰不放心,他不顾肩伤尾随而至,最终合二人之力,坏了玄布的阴谋。
那时他赢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竟还沾沾自喜地想,这下水牛一定会吃瘪。
可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一顿痛打,往死里打。
景琰还边打边骂他,想死的话,打死算了,免得惹祸。
那头倔牛犟起来真是不要命的,他越是呼痛,他下手越狠。
他瞄了眼他的肩伤,灵机一动,讨饶说,你打我你也会痛的。
他终于停了手,也不再骂他。
可好半天他才开口,声线里带着惊甫未定的颤音。
……你也知道我会痛!
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化成了水。
然后,他抱紧了他。
景琰,别怕……
事后梁军提前布防,总算免去一劫。
却免不了两年后梁渝梅岭的一番血战。
身后是绝魂谷遮天蔽日的烟雾,被朔风裹挟着渐行渐远。
蔺晨,这是最后一次拜托你了。
他再度运功调息。
他是林殊,不管不顾的林殊。
他不是步步算谋的梅长苏。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提前耗尽自己,他也要用林殊的身份来结束战局,结束他自己。
以“同归”借“催心掌”之力殊死一搏,耗尽了萧景琰近乎所有的体力,此刻他的身体犹如强弩之末,仅凭一点意念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新伤旧伤交迭,层层血迹被浸透衣衫的冷汗逐渐晕化开,透出残忍而瑰丽的艳紫色,竟能让人产生一种极强的征服欲。
玄布看在眼里,他知道什么才是压弯南梁储君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他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不知林燮当初可曾提醒过殿下,使用‘同归’必须经脉完好无损,更不可中途撤力。而殿下,似乎早已犯了这两个忌讳。”
玄布说话时的气息已不复先前那般紊乱,催心掌对他的伤害,似乎已经被降至了最低。
大渝玄布,并非浪得虚名。
如果连自己的绝招都无法应对,那他就配不上高手榜首的名号。
更何况萧景琰重伤之身,他的招数,又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玄布原来早就看透了自己经脉受损一事,甚至隐约猜到他曾经有过自伤的行为。
“同归”是柄双刃剑,因而萧景琰很少使用此内功心法,林燮的话他自然铭刻于心。
可是偶有例外。
当初在宁国侯府为了救梅长苏,他反身阻挡飞流的攻击,便下意识地使用了“同归”。
只是他不忍伤害飞流,只得中途撤力,形势才会急转直下。
那时他仗着自己身体底子好,调养了一阵没见有异常,便未放于心上。
他总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使用这招,直到他埋下噬心血蛊。
不过连琅琊阁的少阁主都不知道他的“同归”,甚至看不出被他刻意隐瞒的旧伤,想来应该无碍了。
他抱着侥幸瞒天过海,未曾向蔺晨透露半个字,否则就算少阁主心有不甘,也不至于狠得下心给他埋蛊。
“‘同归’之意,伤人同伤己。你早已心脉尽损,自知无法全力一搏,与本帅交手也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救援。而此刻能来救你的,或许就只有梅长苏了。我猜,他和你一样,也留了一手吧……”
玄布还是发现了。
有种不祥的预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至萧景琰的全身。
“哼,且不论梅长苏那副病弱之躯,就算他是当年的林殊,但凡中了我的催心掌,恐怕也早已自顾不暇了……”
他失算了。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他总想当然地以为玄布是不屑于对梅长苏动手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紧桎憋闷,像被人牢牢捏住了正极速跳动着的心脏,活生生要挤干里面的血液。
催心掌深厚的内力已将他反噬,而噬心血蛊更早已让他的经脉变得脆弱不堪。
他捂着心口想缓解一下一阵甚过一阵的剧痛,却已是徒劳。
北境阴冷的朔风倒灌入被冷汗浸透且沾满血腥的单薄衣衫,愈发透骨彻心的寒意侵蚀着他仅剩的一点意识,剥夺了他残存的一丝体力。
他脚下一轻,人再也支持不住软了下来,却在双膝快要接触地面之时再次稳住了身形。
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勉力支撑着艰难起身。
他不能倒下。
他答应过要和小殊并肩而战的,怎么可以先他倒下?
大梁的江山就在他的脚下。
这个天下,是小殊托付给他的重担,是皇长兄的遗志。
萧景琰的倔强刺激着玄布残暴的征服欲。
他让他失了战局,失了尊严,他便要狠狠地折磨他。
他捏住他受伤的左肩,不太费劲就将他拎起,鹰爪一般骨节分明却遒劲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入他反复愈合又不断裂开的伤口中,翻开皮肉,直达骨面。
肩骨碎裂的疼痛让萧景琰顿时煞白了脸色,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他重重喘息着,却始终没有痛呼一声。
“看来我还是赌赢了,我就知道林殊一定是你的死穴。”
玄布有种得逞的快意,却见萧景琰扑哧一声笑了。
早已痛得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依旧刀锋那般凌厉。
“小殊……怎么会是我的死穴?他明明……是我手中的利刃!”
背后杀意骤现,直指玄布后心。
景琰不在绝魂谷内,就像当初卫铮不在悬镜司一样。
玄布若想以火攻之计对付梁军以报旧仇,为免火势殃及池鱼,此刻必要逆风而立。
如今绝魂谷内北风凛冽,那么他本人一定位于峡谷北坡上风口、视野最为清晰、一览无余之处。
大渝主帅等着这隔岸观火的一日,怕是早已等得望穿秋水了。
梅长苏赶到北坡时,发现箭笼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了。
他必须一箭中的。
他张弓欲射,他以为玄布发现不了他。
他并不知道,玄布早已从萧景琰澄澈的眼眸之中,看到了寒芒毕现的箭尖,还有林殊的倒影。
所以当玄布转身将萧景琰挡于身前时,他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却依旧保持着满弓的姿势。
玄布一度以为他想一箭双雕,尤其是当他怀疑梅长苏极有可能恢复了内力之后。
然而他更加确信的是,他更在意萧景琰。
他要报复他。
“林殊,机会来了,不如让我们两个人同归于尽吧。”他冷笑着挑衅他。
眼下不管自己这一箭有多么精准,他必然会伤到景琰。
他的心在颤抖,向来泰山崩于前却不为所动的江左梅郎,竟然在怕。
十六年前,景琰为了阻止他冒险,甘愿承受他的一剑。
而这让他后怕的一次,终于在十六年后,情景再现。
萧景琰看着他,眼中是了然于胸的澄明。
小殊,别怕。
这次,我仍将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的。
如果伤害在所难免,那我们唯有坦然面对。
林殊也好,梅长苏也罢。
他们对视着,眼中只有彼此。
想起上次见到景琰,是东珠碎裂之后,直至今日重逢,仿佛隔了整整一世。
他被玄布的手下带走之时,手中还紧攥着碎裂的东珠。
那颗被自己亲手毁掉的东珠。
却是景琰最视若珍宝的东西。
他忽而明白了所有。
破空之声传来,而后扎破皮肉。
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射出的这一箭。
他看着鲜血从景琰的胸口涌出,眼前再次湿红一片。
恍惚中,他听到玄布在说,
你不是说自己的血是流不完的吗,不如就让本帅见识一下……
流不完的……血……
景琰的……血……
血……
忽而头痛欲裂,心痛更无以复加。
他终于脱力落马。
这是他意识清晰时所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混沌。
当箭射向两人的时候,琅琊榜首的玄布竟有一时的心悸。
那是一种生死难卜的恐惧。
虽然只有一瞬间。
他没想到林殊竟然真的下了狠手。
萧景琰捂着中箭的胸口,满手血污。
不过那支箭却依旧没有穿透他的身体刺中身后的人。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赤焰少帅了。
于玄布而言,无论结局如何,他终是报复了林殊,更折磨了萧景琰。
他还是赢了。
看着互伤的两人,他仰天狂笑,
“你说你相信林殊,可他还是狠心连你我一起杀,想让我们同归于尽,看来他的报复之心远远胜过所谓的情……”
“情谊”二字尚未说全,他却被尖锐的箭尖切断了喉咙。
萧景琰忍着剧痛拔了自己胸口的箭,反手扎向了玄布的咽喉。
“三军之中……斩将夺帅……本是我常做的事……主帅离我……未免……太近了些……”
而后他又拔出。
鲜血从玄布的喉间喷涌而出。
“别忘了……我说过……我必手刃你!”
这一刻,他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