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少

【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23(2)

23、相煎(2)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血淋林小小的一团,穿过漆黑的密林,夺路奔逃而去。

倏忽之间,不知从哪儿竟探出了一双手,趁人毫无防备之下掩住了少年的口鼻,少年挣扎了一番,终还是渐渐松了手。

怀中的那团小生命跌落于地,溅开了满地淋漓的鲜血……

 

不——

呼吸顿时一窒,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似有无数的虫蚁在血脉之中游走,一点一点啃噬完他的肉体,令他遍尝着经脉寸断之痛。

 

 

“景琰!景琰!”

 

有人唤着他,他勉力睁开沉重不堪的眼睑,却见母亲神色忧忧,红肿的眼角泛着泪光。

环顾四周,此刻他正躺在自己的寝殿里。

原来是一场梦魇……

 

静妃熬夜给他清理缝合了伤口,一宿都没合眼,却没给御医们插手的机会。

“母亲,我……没事……”

他想努力挤出点使人安心的表情,可稍稍一动,就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皱紧了眉头。

“还说没事,活生生挖割下下一块肉啊!”

说完,她转过头,掩面而泣。

“至少,我还活着,多亏了母妃,还有老阁主的药。”

 

提及老阁主,静妃身形一窒,她抹了眼角的泪痕刚想说什么,却偏巧此刻有人入殿请见,打断了她的话。

是暂代统领之职的柴钧。

 

“参见贵妃娘娘,陛下有旨,请太子殿下入养居殿见驾。”

“都伤成这样,还怎么见驾?”静妃怒斥道。

“娘娘请息怒,此乃陛下旨意,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母妃,此事必要做个交待,否则不清不楚,宫里流言四起,定然大乱。”

 

静妃想了想,回身替萧景琰理了理衣衫,悄声说,

“记住老阁主的忠告,定要平心静气,切莫焦躁。”

“……我明白……”

他承诺道。

 

 

养居殿内,献王妃一身素缟,跪在御前以泪洗面,哭得花容尽失鬓发凌乱。

梁帝脸色阴郁一言不发,见萧景琰随同柴钧前来见驾,步履虚浮却还硬挺着腰板,眉头便越锁越紧。

柴钧朝着梁帝行了个礼,梁帝使了个眼色,他便很识相地退下了。

而此时一旁的内侍则双手托举着一柄带血的剑上前,梁帝指了指,问道,

“景琰,这可是你的剑?”

萧景琰无言以对,眼前这柄正是他悬挂在东宫长信殿上的佩剑,他岂会认不得。

是庭生拿走了那把剑,他杀了献王,为了救他。

“……没错,而且同样的剑,在靖王府里也有一把,父皇可派人查证。”

此刻,他唯有供认不讳。

献王一死,他这个当朝太子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可只要不把庭生牵扯进来,所有的这些罪责,以他储君之身,他还担得起,因为眼下,究竟是谁杀害了献王根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献王是否该死。

 

“景琰,所有的一切你可要如实交代,不得对朕有丝毫隐瞒。”

萧景琰支撑了一会儿疲弱不堪的身躯,继而缓缓跪下,却还是免不了扯痛了腹部的伤口,他咬了咬牙,郑重答道,

“……是,儿臣定当据实以告……”

“前夜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你和景宣二人会出现在……善清庵?”

他是被蛊笛之声引诱而去的,那个除他以外谁也听不见的笛声。

可如此离奇之事,他自然不能明说,而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他。

 

思忖再三后,萧景琰回禀道,

“献王兄说……是儿臣夺走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将儿臣引至善清庵内意欲偷袭。先前北境抗敌之时,儿臣已身负重伤,元气大损,因而争执之中不敌献王,为其所伤。为求自保儿臣误伤了皇兄,却意外致其丧命,实非儿臣本意。至于佩剑……原本也只是为了防身,若真有意行凶,定会假他人之手,又岂会用自己的剑?”

他答得不卑不亢却在情在理,见梁帝微阖着眼沉思不语,便埋头深深一拜,又道,

“献王意图谋害储君,本就是死罪,可儿臣自卫过当,也难逃责罚,还请父皇明训降罪。”

 

这一招显是想以退为进,寂默片刻后,梁帝才悠悠问道,

“……景琰,你贵为当朝太子,景宣让你去,你一个人就去了,居然连个随从都不跟着?朕不记得你有那么听话?”

“景琰虽为储君之身,可毕竟长幼有序,兄长之言,莫敢不从。”

“那他又是如何将你引至善清庵的?又为何偏偏是……善清庵?”

“……他、他是……”萧景琰一时不知该如何奏对,竟有些语塞。

梁帝见此情状,胸中隐忍已久无处宣泄的怒气忽地喷薄而出,猛然一拍龙案,劈头盖脑就是一顿痛骂,

“朕早已下令禁止任何人接近善清庵,你们一个一个都把朕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吗?哼,一群不争气的东西,竟闹出此等兄弟之间私下相残的丑事,传扬出去,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面对粱帝乍然而起的暴怒,萧景琰并未怯缩,他直面龙颜陈词道,

“儿臣一事不明,善清庵内究竟发生过什么,言氏自尽又有何蹊跷之处,何至于如此……讳莫如深?”

“住口!”

粱帝本就算不上胸怀宽广之人,又岂能容得自己儿子利语相向,于是毫不留情地喝断了他的质问。

只是这一问触怒君威,萧景琰反更确信了废后自尽一事定然还有隐秘之处。

与生俱来的倔强令他沉不住一时之意气,又愤而言道,

“既然献王兄意欲谋害本宫,总得找个由头,想必将儿臣引至善清庵内行凶,便可借机说成是言氏的冤魂作祟,这种把戏,明眼人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一旁先前还只是低声抽泣的献王妃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冤枉啊,父皇,分明是太子殿下让景宣去的善清庵,还说若是不从,就给安个罪名,景宣怕事,只得乖乖依着去了,没想到……没想到……竟惨遭毒手……”

“景琰早已正位东宫,为何要杀一个废太子,难不成……太子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景宣手里了?”

粱帝转而瞥了一眼献王妃,得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眼神。

“儿臣、儿臣不敢言……”献王妃看似有些心虚的样子,言辞闪烁,话声越来越低。

 

“本宫的把柄……”萧景琰冷笑了几声,反诘道,“既然父皇有此一问,皇嫂何不趁此机会在御前供状清楚了,顺便也好把献王兄通敌之事一并交代下……”

又忽如平地惊雷再起,粱帝立时收了怒气,敛眉道,“通敌?此等大罪,又岂可妄言,景琰,你可有确凿证据?”

“当然,证据就在现场,那块佩玉,父皇可让人呈上,儿臣自会有解释。”

粱帝思量了一番,而后唤了高湛前来,吩咐了几句。

 

“太子殿下真巧舌如簧,一通诬陷转嫁给景宣,倒将自己的罪责推脱得干干净净。”

对于“通敌”的罪名,献王妃似乎有恃无恐,她仍不依不挠攀咬着萧景琰,

“敢问殿下,现场分明只有一把剑,而仅凭景宣的身手,又如何从常年习武的太子手里夺剑伤人?而若真如太子所言是误伤而非有意取他性命,可景宣身上又何来如此之多的伤口?”

萧景琰并不知道这些,不曾想事实竟大大超乎了他的料想,他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以为是庭生让献王一剑毙命的,而后自己便遣他速速离去以免受牵连,现在看来那一剑倒并未真的要了献王的命,有人在庭生离开后又狠狠补刀了献王,而真正致命的显然是那之后几剑!

可又会是谁?当时现场除了他、献王以及庭生三人之外,剩下的就只有……宁王?

莫非是……三哥?

不,此外尚有一人……

那个吹笛人,确切说,就是蔺晨曾向他言及的那个噬心血蛊的守蛊人!

此人究竟是谁?又如何入得宫里?

江南雨季潮热的空气里充斥着暴风雨袭来之前的憋闷,可隐约触碰到真相后的他,心底里竟泛起了一丝丝的寒意。

 

“被人发现之时,太子手中还握着剑,想必该是最后一个动手之人,太子殿下可否解释一下,昏迷之前究竟做过些什么?”

献王妃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丝毫不愿罢休。

胸口的憋痛感让萧景琰本就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涔出了阵阵冷汗,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根本无从解释。

当他忍受着剧痛剖腹取出蛊胎,交由庭生并嘱咐了几句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之后的一切,他全然不知。

有人再度行凶,用了他的剑,而后又塞回他手里,伪造成相杀的假象。

这是一出早已设下的局,在此局里,献王是注定要死的,不管庭生是否出现,宁王同样也是个意外,无论他是否动过手。

而他尚且活着,活着背负所有栽赃于他的泼天罪名。

 

“父皇,景宣虽然愚钝,却还不至于傻到谋害当朝太子啊,这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还请父皇明断!”

献王妃瞪着萧景琰,那獠牙一般忿怨的眼神,恨不能将眼前之人一片片撕裂。

“可怜我家景宣死不瞑目,还望父皇念在景宣一片孝心的份上还他清白,恳请父皇让御医给太子查验伤口,究竟是他伤,还是……故意自残诬陷景宣,一验便知!”

 

自行剖腹取子的伤口是缓慢割开剥离而成的,自然和他人行刺所伤的痕迹大有不同,这番弄巧成拙,他已是有口难辩。

一切定然早有预谋,敌人恰恰利用了他的这点隐衷,给了他致命一击。

自善清庵内的种种变故,再到青州的暗杀,乃至从埋下噬心血蛊的伊始,他便一步一步,身陷入阴谋的漩涡。

广袖之中他紧攥成拳,默默隐忍下所有不可言说的羞愤和屈辱。

四肢百骸的刺痛沉渣泛起,眼前的一切依稀模糊。

 

“不必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帝忽而松了口,不再深究下去。

这看似替萧景琰解了一时之围。

见那依然直挺挺跪着的瘦削身板,那副咬牙不语的忍痛模样,梁帝有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呜呜呜……可怜我腹中骨肉,还未出生就没了爹,父皇可要为儿臣做主啊,定要严惩那凶手!”

献王妃又自顾自嘤嘤抽泣起来,想要以此来博得同情,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圣心内所起之微澜。

萧景琰却不由自主心下一颤,他想起了那个被他送走的小生命,那小小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比一般新生的孩子小了许多。

他没看清孩子的相貌,只知道,那该是个男孩。

一想到庭生独自一人带着那个孩子逃离,至今生死未卜,自己竟无力相助,他便心如刀割,眼眶一阵阵泛酸,似蕴着泪,含而不落。

 

此时高湛递上了那枚案发现场遗留下来的佩玉。

玉身上是干涸的血迹,绶带被血浸染了,显出了诡异的紫,已辨不清本色。

另有半截串珠的穗子,同样染了血,一并呈至了梁帝面前。

 

梁帝对着那枚麒麟佩玉,眼神错综复杂。

“景琰,此玉就是你所谓的证据?”

“回禀父皇,佩玉是庵堂之内新留下的,而穗子则是从大渝战俘身上搜到的,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儿臣以为……”

“够了!”粱帝一声暴喝,不由分说打断了萧景琰的回话,敛眉问道,“朕只问你,此玉究竟是何人之物?”

“此玉乃是……”

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对上梁帝阴云变幻的脸,才惊觉,他已然中计。

 

一旁续续断断的哭泣声被另一种微弱的呻吟之声所取代。

献王妃捂着下腹,一脸痛楚的样子。

她身下有血漫出,染红了养居殿龙案之前的台阶。

许是情绪过于激愤,她竟然小产了。

 

御前血光本就是不详之兆,梁帝皱起了眉,有些厌弃地挥了挥手,别过头命道,

“把王妃带下去医治吧……”

想了想,他又特地关照了句,

“让宣太医也跟过去看看吧……”

 

侍女掺扶着献王妃离开了养居殿。

余下对峙的父子二人,一时无语。

 

萧景琰就那样一直跪着,梁帝始终没有要他起身的意思。

强弩之末的他靠着仅存的那点意念支撑到现在,可阶前遗留的斑斑血迹却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所剩无几的坚持力。

双膝早已跪得发麻,脊背微不可见地颤抖着,他深深喘了口气,再一次忍痛挺直了背脊,可宽大衣袍之下的手,却下意识捂了捂腹部隐隐作痛的伤口,额角冷汗涔涔而落,濡湿了他的衣襟。

他高高在上的君父,他的父亲,俯视着他,根本不为所动。

 

迷迷糊糊中他隐约想起,以往那些哭着鼻子,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奶声奶气地追着喊他“父皇”的年岁,究竟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久得父子之间竟只余下了那些君君臣臣的繁文缛节,久得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父皇……”

他无力地哑声唤他,像曾经过去那样。

 

一声冷硬的脆响,将他打回了冰冷严酷的现实。

佩玉被狠狠甩到了他面前。

 

“太子失德,伤人致死,即日起罚跪太庙,好好反省,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见。”

 

梁帝终还是下了旨,没有任何一丝的温情脉脉。

萧景琰没有一句辩驳之辞,他只是默默闭上了眼,再次叩首一拜。

 

柴钧依旨带走了太子。

转眼间殿内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内侍,清理着台阶地砖上的血迹。

梁帝头痛欲裂,高湛服侍着他回龙榻歇息,返身出来后地面已被收拾干净。

只有那枚玉还静静躺在原处。

高湛默默拾起了,许久后,他暗自叹了口气。

 

 

接连数日,萧景琰跪在太庙之外的阶前,从破晓至日暮,除了每日一次奉命送食的内侍之外,他见不着任何人。

春夏之交的金陵,日里的骄阳渐有些灼人之势,却仍驱不走空气里的潮热,老天爷仿佛硬生生憋着一口闷气,直到终于憋不下去了,才又冷不防落下一场急雨,恨不能把人浇得透心彻骨的寒凉。

虽有老阁主的补血药先期填了他身子的亏空,但如此循环往复的折磨,他腹部的伤口则愈发火烧火燎痒痛难忍起来,连带起忽高忽低的热度,如堕入冰火两重天,让人混混沌沌看不到头,以至于当他再次见到粱帝时,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跪了几日。

 

那日一场时雨刚歇,天色渐晚,粱帝身着一袭曳地的玄衣,独自一人踩着一路的积水沿阶而下,缓步向他走来。

萧景琰看见自己父皇衣摆下方沾了些泥泞,他慢慢抬眼,仰视着他,此刻昏暗中,梁帝背后的殿宇和他玄黑的身影仿佛融在了一起,暗沉沉压得他透不过气。

 

“其实,朕早就知道那块玉了……”

 

萧选的嗓音醇厚深沉,在这一点上,他的这个儿子则有些随了他的,只是毕竟他磨砺了更多的年岁,音色也更为沙哑些。

他俯视着眼前单薄瘦削的身形,浑浊的目光将一切尽收眼底,低声絮语道来。

 

“……而朕竟一直以为,那是你自己的佩玉,亦或是何人赠与你的。可当你将其呈堂供出作为献王通敌的证据之后,朕才明白,事实远非朕想象中那么简单……”

 

“……景琰,你的秉性父皇还是了解的,试问,若真是你至爱之物,你又岂会用来构陷他人?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被逼无奈,总之依你的性子,你都不会那样做。所以,那必是有人存心留于现场之物,而这个人,同样也不会是景宣,他可不会故意给自己留个罪证,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死。”

 

萧选一语道破症结所在,萧景琰顺之抽丝剥茧慢慢理出了些头绪。

的确,既然蛊笛之声出现在青州和宫里,两件事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蛊笛声自然不足为证,急于开罪的他便想当然地将佩玉作为证据供出,而根本无暇细思其中的玄机。他并未意识到,这个证据,恰巧是故意留给他的。一旦他呈上此玉,便会有人借机反咬他一口,说他以此诬陷献王通敌正是为了掩饰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秘。难怪献王妃一直叫嚣着要给他验伤,他本就是自行剖腹,无论怎么验其结果只能是自伤,他根本无法自证清白。他并不清楚献王究竟如何得知自己的秘密,但他确信献王妃对此事十之八九也是知晓的。可奇就奇在,她似乎预先料到了献王会死,难道……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梁帝,后者却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甚是轻蔑言道,

“人算不如天算啊,偏巧她小产了。而她腹中骨肉,也未见得就是景宣的……”

“父皇是指……献王妃?如此看来她的确可疑。此案扑朔,父皇应立即将其押至刑部交由蔡荃审理,说不定能挖出些有用的线索。”

“刑部?呵、呵呵……”

梁帝挑眉一愣,干笑了两声,笑声过后,他俯下身,指尖点了点萧景琰的心口,

“……儿啊,你的心还真够宽的,让为父说你什么才好呢?若将此事交于那个死心眼儿的蔡荃,那不得查个底朝天,到时候恐怕连你也脱不开干系……”

他凑近萧景琰耳畔,再一次刻意压低了声线,

“就算景宣真有通敌之嫌,莫非还要朕将这件丑事昭告天下吗?到时候你让朕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温热的气息喷在萧景琰的侧脸,令他本就灼烫的脸颊升腾起尴尬的红晕。

父皇似是话中有话,莫非,他已知晓了什么?

 

“献王妃故意引诱你拿出这个通敌的证据,为的就是和你身上非比寻常的伤互为印证,这样她所谓的你给景宣安插罪名的行为便有了充分的理由。而你腹中的伤口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心、知、肚、明……”

 

萧景琰咬唇不语,因为他已无话可说。

原来,父皇早已看破了这点,却装作不知情,唯他自己后知后觉……

 

粱帝复又起身,斜睨着眼前之人,一脸明知故问的不屑,

“既然朕都能知道你的事,那景宣得了风声也不足为奇,他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绊倒你的机会的。景宣外放时暗地里的所作所为,朕亦有所耳闻,只觉得以他的能耐,还不足以对你构成威胁,便大意了。真没想到啊……这一切只怪你自己太不谨慎了,才让景宣有机可乘。”

说完后,他甩袖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自己儿子一眼。

 

气氛凝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了口,

“你和你母亲的话,朕都听见了……朕不明白,你就那么喜欢……林殊那个臭小子?喜欢到居然肯为他、为他……这些污糟事,朕都没法说出口,母子两人一副德行,枉费朕对你们一番恩宠。”

 

粱帝的话既恨且恼,看似早已压抑许久。

面对猝不及防撕开的真相,萧景琰反而如释重负般轻松。

因为他不必再隐瞒什么了。

 

“父皇,我此生挚爱,唯林殊一人。”

 

粱帝被震慑住了。

他猛一回头,看见那个眼眸澄澈的孩子对他释然一笑。

对于这段不容于世的情感,他居然如斯坦然。

可他不明白吗,他的坦然,未必能换来应有的理解和体恤。

真是傻的可怜。

 

萧景琰脸上冷不防狠狠挨了一掌,他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青石台阶上。

粱帝哆嗦着手尚未解气,又指着他斥骂道,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好意思说出这等话,真是恬不知耻,朕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萧景琰自知理亏,所以任凭粱帝如何辱骂,他都不吭一声。

这反而让萧选怒意更盛。

“看看你,堂堂一个监国太子,居然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做出此等悖逆之事,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朕都这把老骨头了,你连朕一个耳光都受不住!”

脸上火辣辣疼,耳边嗡嗡作响。

只听见梁帝喝到,

“起来,给朕跪好了!”

他捂着红肿的半侧脸颊,晃悠悠支起虚弱不堪的身体,仍垂眸不语。

一丝殷红自他的口角溢出,顺着一滴一滴落下。

 

“你为他做下这些,他不知情吧?”

“……”

“罢了,朕就知道会是如此。说不定他就是为了翻案,利用你的感情亵玩于你,从而报复朕呢?”

“小殊他不会!”

“可你值得为他自毁前程吗,值吗?你就不怕事迹败露将来身败名裂,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那可都是皇室的颜面啊!”

 

见儿子依然执迷不悟,怒极的梁帝转而冷静了下来,眼中顿时杀气毕现。

 

“那块麒麟佩玉……哼,看来知道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你放心,朕会替你解决献王妃的,小产血崩而亡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她可是重要人证,怎可……”

“朕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所有知情者皆不可留,今后若有人还敢妄议,杀无赦!”

 

一句“杀无赦”,忽然让萧景琰想起了赤焰案时心狠手辣的梁帝。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他怕悲剧再一次重演。

 

“杀人偿命,皇子被杀更事关重大,恳请父皇将儿臣交由刑部,依国法处置,所有的一切罪责我一力承担,只望父皇,不再妄开杀戒。”

说完,他不顾一切重重一叩,接着又是一叩,再一叩,直到额头磕破了见了血,也不肯停下。

 

梁帝心里苦笑了几声。

真是嘲讽,这个从不曾向自己低头屈服的儿子,居然在求他。

这都是为了那个人。

思及此处,他心里恨意更甚。

 

“住口,事到如今,你还配跟朕谈法理?”

梁帝话音一落,萧景琰身形一顿。

“你一向秉公,绝不会暗害兄长,若不是为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又岂会和景宣私下里动手?更何况……景宣根本不是你误杀的,而是另有其人吧……”

 

父皇究竟还知道了什么,萧景琰已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恐惧感如附骨之疽,随着呼吸的起伏,从胸口蔓延至全身,牵扯起一阵阵的闷痛。

 

“当晚禁军守卫便在宫城外发现一擅闯者,没想到居然是对付百里奇的那个孩子。朕已命柴钧派人追踪至宫城外将其截获,并当即乱箭射杀,暗夜之中他受伤跌落河里,流水湍急,他必死无疑……而他,还带走了你的孽种吧。”

 

梦境之中鲜血淋漓的场面,在他眼前重现,他的世界顷刻间崩塌,坠入绝望的深渊。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浑身颤抖。

他怕自己就此失声痛哭起来,于是又狠命地咬住手掌心,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母亲告诫他,定要心静如止水,否则子蛊便会反噬,他将万劫不复。

可是母亲,毕竟血脉相连啊,教他又如何忍得住?

 

梁帝看着向来坚毅的儿子强忍着撕心裂肺几欲肝肠寸断的低泣,回想起上一次见他如此情形,还是赤焰案发后他从东海归来之时。

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他已足够强大,能泰然面对一切的得失,却不料到头来他还是如此之脆弱,根本不堪一击。

为君之路,他终究差一个“狠”字。

 

“你杀了自己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孙子。你怎么狠得下心!”

作为儿子,他并不是第一次质问自己的君父,却是第一次没有尊他为父皇,而这,再一次惹怒了梁帝,

“哪儿来的孙子,那是蛊胎!是妖孽!”

 

梁帝并不知道庭生的身份。

他只知道,他这个“无所不能”的儿子,这次终于彻底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

 

“于朕而言,其实有无悬镜司都一样,朕只是许了柴钧禁军统领一职,他便对朕唯命是从了。朕猜你心目中禁军统领之位早已属意他人,此人会是谁,是列战英吗?既然朕能想到,柴钧也一样能猜到,而朕更清楚权势对他的诱惑究竟有多大,所以朕的许诺必会成为一颗让他乖乖听命于朕的定心丸。景琰,若论起臣子之心,你拿捏得还远远不如朕。”

 

萧景琰看着他的父亲,眼中泪水渐渐风干,独留下了绝望,一览无余。

 

“你怎么狠得下心,活生生……挖走你儿子的心……”

 

“你可知父皇的心,又何尝不是被挖去了……”

 

萧选拍了拍心口,颤巍巍的手一把揪住了胸前的衣料,眼神带着苦楚,

“景琰,朕告诉你,言氏自尽之时,曾留血书一封……

“‘萧氏一脉,尽绝’……

“却原来绝的,竟是我皇族的血脉……

 

萧景琰忽然笑了,太庙之前广袤的空间里,回荡着他决然的笑声。


那阵笑声过后,他说,

“景琰自知罪孽深重,有辱皇室体面,已别无他求,望父皇念在儿臣为大梁出生入死的份上,不要迁怒于母妃,她从未做过对不起父皇之事。”

 

他深深一拜,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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