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11
11、军威
戚猛领了几十号身手不错的亲信,悄无声息地离开彭城,漏夜赶赴青州。
直到青城城门外,却遇上了一个难题。
偌大一个青城,人究竟会去哪儿?
“据说监军大人就是在青城外遭伏的……”
戚猛刚想接口,话到嘴边又收住了。
连主力部队都不知道的事儿,更何况是这些驻守徐州的后备军。
知道的就只有关震,连他都差点被糊弄过去。
他发现“殿下”那阵子身体有恙,却总有意无意地疏离大家,一众亲兵皆不得近身,他生怕殿下像从前那样,有伤病自己抗着不告诉别人,于是他多了心眼留意了下。
这一多心,才给他撞破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竟然是关震在假扮殿下!
他再三逼问,关震才告诉他,殿下去了青州救苏先生,并告诫他绝不可声张。
戚猛叫苦不迭。
殿下的牛脾气犯起来,还真能要了人的命。
明明说好不让救的,闷声不响自个儿跑了!
谁不知道他在意苏先生,还嘴犟……
四品参军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却偏偏还得管着守口如瓶。
他可以听从殿下的话,不去救苏先生,可是要他忍着不去救殿下,那可绝对办不到!
关震这小子,他以为自己又能冒充多久,还反复提醒他,万不可乱了殿下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
青州的局势还不够明朗吗?
殿下如今孤身前往,必定凶多吉少,甚至有性命之虞。
他戚猛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他只认一个理儿,自家殿下的命最重要。
就算再挨板子降为百夫长,他也得去救啊!
手下们看着参军大人一脸的苦大仇深差点儿没憋出内伤的样子,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头儿,你有想过去哪儿救监军大人吗?”
去哪儿救……
戚猛一拍脑门儿。
对了,既然苏先生是被殿下派去调兵,那就直接去青兖关青州驻军地,总能探些风声。
青州驻地位于青城近郊,离青城内的青州府也就几里地。
戚猛虽然为人有些冲动鲁莽,可对时局的把握基本上还算是准确的。
在还没有辨清形式之前,他留下一干手下在外接应,自己孤身潜入。
可自打翻进驻地外圈的围栏后,他便发现自己的担心简直多余。
哨所门口的守卫抱着长缨枪斜靠着门柱睡得正酣,而哨所内时不时传出拼酒嬉闹划拳叫骂声以及各种不堪入耳的胡言乱语。
烧刀子的冲天酒味儿都快把外面的戚猛给熏吐了。
他狠狠啐道,呸,老子在前线拼命,这帮龟孙子,仗都打到眼皮子底下了,还有心情逍遥快活。
如此祸乱军心,这要换成在靖王府,一早就给拖出去办了。
他就纳闷了,照理说,平日里若没有兵符,百骑以上不可轻出或被外将随意调用,现在可是战时,根本不受约束,就算齐都统阵亡,代掌兵权的刺史大人也有权自主发兵,再不济总还有下一阶的将官。
而眼下这帮杂碎压根儿就是不想出兵卖命!
他有些明白齐督统为何死了。
军心涣散,军纪不整。
不战死也得气死,不气死也得烦死,不烦死,也得活活累死啊。
齐都统啊齐都统,你死得还真叫一个大写的冤!
戚猛这边只顾着给齐都统叫屈,却没发现自己正被渐渐包围。
直到数把长枪冷冰冰的尖端对准他时,他才意识到暴露了行踪。
“什么人?”
他很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适时地亮出自己的身份,
“自己人!太子殿下直属先锋营的四品参将,戚猛!”
为首那个守将模样的人将戚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一凜,
“你说……你是太子的人,可有密诏或兵符?”
戚猛有苦难言,殿下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哪儿来的密诏。
况且兵符的话……
“殿下早已派了持符监军梅长苏前来驻地调兵,我哪儿来的兵符?”
“你说谁?梅长苏?莫非……是江左盟的梅宗主?”
守将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错,正是江左梅郎,梅长苏!”
戚猛得意地很,他觉得除了殿下之外,苏先生的名头也是很可以用来唬唬人的。
守将心中所虑远比戚猛多得多。
曾经的靖王殿下居然和江湖第一大帮的头领搅一块了。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所言确实非虚。
靖王殿下夺嫡立储与这位梅宗主是脱不开干系的。
他忽然想起前些年北燕六皇子的成功立储,幕后似乎也是这位高人在操纵。
他不知道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但他很肯定的是,眼前这个叫戚猛的,应该没有骗他。
“你随我来。”
戚猛被守将领至主营帐内,一路上他始终斜睨着眼前之人,态度很是不屑。
对方倒是见怪不怪,也不着恼,反而抱拳行了一礼,
“末将校尉杨开,青兖关守将之一,先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军旅粗人,不拘小节,望戚将军海涵。”
戚猛瞥着头,随随便便便回了礼。
“只是……戚将军之前提到的持符监军,其实并未来过驻地。不过依末将看来,他极可能是去了青州府,监军大人调兵前先给刺史许大人报备一下,于理也说得通……”
虽然此举未免多余。
“青州府?与州府何干?”戚猛有些不耐烦了。
杨开知道他是对之前所见军营里萎靡的样子耿耿于怀,
“戚将军兴许是忘了,本朝刺史原就有代掌军职一说。齐都统阵亡后,各州驻地屯军兵权交由本州刺史暂行接管,直到新任都统就位。此时除非有兵符方可不经刺史同意调兵。如今既无兵符,也无许大人之命,就算大渝入侵我大梁,只要没有入青州地界,哪怕仗打到青兖关外不远,也不可随意发兵,以免中了敌军调虎离山之计。”
显然杨开的这番说辞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反而给戚猛留下了话柄。
“哼,都是借口,一群贪生怕死之徒!”
“贪生怕死?”
杨开冷冷一笑,笑中尽透讥诮之意,不知是对戚猛的话,还是对他自己。
他拍拍戚猛的肩膀,有些艳羡他骨子里那股视死如归的莽劲。
靖王府里出来的人,果然还是有些铮铮铁骨的。
萧七皇子治军严谨,也能善待部下,在军中早已威名远播。
如今萧景琰出人意料地夺嫡上位,杨开心里是有些期许的,期许着一些事情可以改观……
“死又何惧,可像齐都统那样空余身后之名,又有何用?能忍他人所不能忍,留着有用之躯从长计议,以图最终胜利,方为上上之策。青州驻军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若以这样的气势应战,无疑是去送死!”
杨开的手掌忽然卡住了戚猛的肩,力气大得仿佛要生生掐进肩窝里去。
“可你以为我们当真不想卖命吗!”
他说着说着,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了,看着戚猛的眼眸逐渐开始泛红。
“你可知他们为何会如此?我们这些驻军的苦,你又曾看到?朝廷连年克扣军饷,北境苦寒,每年光光被冻死的人有多多少少?有几年大雪封路,断了补给,军里本就缺衣少粮,朝廷拨的那些军被,根本不够御寒。我们就眼看着那些年幼体弱熬不过去的,活生生变成了石头一样又冷又硬,心也跟着一起凉透了。我们可以熬,可以等,可日子久了,当多少男儿成了边塞枯骨,你说,谁还有心恋战?”
所以每每听到下面的人说“自有朝廷主力军拼命,咱费啥劳什子劲”,杨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嘴上说说而已,谁都明白自己有今天,却未必看得到明天。
事实上军纪涣散的又何止是青州军一家。
戚猛是跟着殿下四处征战的行台军,他也知道屯田军的弊病更多。
之前李林一手遮天,朝廷拨付的饷银八成是被兵部用来孝敬了废太子萧景宣,那些敢言敢谏的,十有八九都被贬了。
赤焰军所向披靡威震八方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
也只有殿下一人还苦苦撑着。
傻得很。
杨开松了手,又拍了他两下,
“兄弟,你命好,你们主子还知道体恤你们,跟着他也算熬出头了。”
“那叫苦尽甘来、扬眉吐气好么。”
想当初刚被踢到靖王手下的时候,殿下尚未过而立之年,瘦削的身躯还未脱去青涩,明亮的眸子坚毅而隐忍。
他问自己,我这里一向受人冷落,也很难有升迁机会,只有实打实苦出来军功,你可有数?
戚猛忙点点头,连着说了有数有数。
果然到殿下麾下不久,就跟着吃了不少苦。
和那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风一吹就倒的皇子比起来,他一度怀疑起这个七皇子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生的,怎么动不动就罚跪皇陵,什么仪容不整啦,目无尊长啦,没大没小啦,私自到宫里去探望一下静妃娘娘啦,鸡毛蒜皮屁大点事儿,啥都能作为由头。
切,像欠了他们萧家祖宗十八代一样。
军中也少不得那些抱怨殿下不得志的,说是跟着个皇子,好处没捞着,苦头却没少吃。
这些风声传到殿下耳里,他总是付之一笑,说,戚猛,该怎样就怎样,别人的话,不必理会。
殿下依旧以身作则,极力整饬,任他朝中风朝哪儿吹,他自岿然不动。
若非如此坚守心中执念,估计靖王府里的人也就和青州军差不多了。
说起殿下心中执念,无非,赤焰军,林少帅。
现在还得加上一个,苏先生。
林殊和苏哲其实是一人。
萧景琰不敢让戚猛知道,嫌他管不住嘴。
可他的苦和委屈,戚猛却一一看在眼里的。
且不说那些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伤,光看到他有伤不说的样子,戚猛还是心疼的。
他还说,我的伤,是替那个人受的,我的命,要连着那个人的份,一起活出来 。
那个人是林少帅,林殊,那个禁忌的名字,无人敢提半个字。
除了殿下。
“我扯远了,也是难得发发牢骚,戚将军别见怪。”
杨开怕两人的局面不好收场,便收了话题。
其实自从齐都统阵亡兖州失守之后,许庸不让发兵增援,杨开是有些想不通的,但是军令大如山,他也无可奈何。
许庸本就是一个代掌兵权的文官而已,自然少了几分军人的铁血。
不过看似他应该也是想保青州太平。
而青州军的战力如何,许庸必然心知肚明,领这样的兵将御敌,其结果只是无端端送死,惨败收场。
“言归正传,诚如戚将军所言,若梅监军持有兵符,那为何不直接来驻军地调兵,非要先去青州府找许大人?而许大人若真接到太子持符监军的调派,至今为何不来驻军地调兵?”
“梅监军应该是在青城外就遭伏击了,下落不明。”
“等一下,遭伏?那该是出动了兵力的。”
若不是青州驻军,就只有青州府府兵了。
显然殿下应该也不是在驻地出事的,那问题一定是在青州府了。
许庸……
青州刺史,许庸?
莫非伏击苏先生的是他的人?
糟了,他手里还有兵符呢!
“难道,许庸叛了?”
“休得胡言,许大人该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军事上不济,可这些年在青州的作为还是可圈可点的,深得百姓爱戴。”
“那……那你说是咋回事儿,难道会是大渝的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把殿……把人带走的?”
戚猛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而他更在意另一点。
之前不知青州的异况,殿下派苏先生赶赴青州尚可理解。
可苏先生失踪后,殿下明知青州有变,却为何执意孤身一人前来?
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乱了乱了,都乱套了。
戚猛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从来都不是精于谋算之人。
所以当初在靖王府的校场练兵时,才会因为飞流说殿下的那句“他、很、差、的”,头脑一热就朝着苏先生扔了把飞刀,结果反而被殿下接住,苏先生对殿下一句不痛不痒的“军威不振”,倒叫自己屁股疼上了好一阵子,还被降为了百夫长。
他就不明白了,殿下究竟哪里差了,竟然被个毛头小子这么评头论足的?
他当然不知道,飞流向来言简,却含义颇深。
这两人的渊源,起于宁国侯府后院的那次交手。
那时正赶上霓凰郡主比武招亲,三稚子对付百里奇的那场。
初见之时的经历并不太愉快。
当时的萧景琰,对梅长苏怀着深重的敌意,针锋相对中无意推搡了他一下。
飞流毫不客气地予以痛击,敢碰自己苏哥哥的人,自然是“很差的”。
这个人你绝对不能碰!
若非梅长苏及时制止,发起狠不要命的飞流说不定真能要了大梁未来天子的命。
而飞流的另一层意思却是说,与蒙挚比,他很差的。
在大梁,论武艺,能入飞流眼的就只有蒙大统领了。
若要论资排辈,蒙挚还算得上是林殊和萧景琰二人在赤焰军中的骑射启蒙。
飞流原本就是武学奇才,既然交过手,对方的底子有多少,便知一二。
先天体质内力的区别,有时真是很难逾越的鸿沟。
想着想着,戚猛痛苦地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不够使了。
此刻唯一让他放心的,是杨开对殿下看似怀着几份敬意,所以他一定不会害殿下。
该不该挑明真相,因为眼下能帮到自己的,也许只有杨开手下的这些驻军了。
他一改之前的蔑视之态,“嘭”一声双膝下跪,并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
“杨将军,戚猛之前瞒了您,还请看在同朝为将的份上,千万要帮戚猛一把。”
此举着实让守将吃惊不小,
“瞧瞧你这怂样,刚才的狠劲都哪儿去啦,是个汉子就快起来说话!”
戚猛跪着依旧不起身,
“不瞒杨将军,戚猛此次是私自脱队,本就有违军纪,赶赴青州也只是号称营救监军梅长苏,真正要救的人,是……”
戚猛还未说完,就有人抢断了他的话。
“禀报守将,大事不妙啊,据探子报,太子殿下数日前于青州界遭大渝暗伏,已被主帅玄布擒拿。大军得到消息后,还未至济城,便直接改道青州方向,直奔青兖关而来!”
“什么!”
“什么?”
完了完了,关震一定是瞒不下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要怎么救殿下啊?
杨开震怒,他狠狠瞪了眼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傻愣当场的戚猛。
这家伙为何不早些告诉自己。
青州府……许庸……大渝……玄布……
而此时他心中的线索则愈发明晰,汇聚一线,向着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许庸?
为什么会是他?
殿下落入玄布手里,必然会被用来威胁大军。
无论如何绝不能坐以待毙了。
该采取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