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少

【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21(1)

21、殊途(1)

 

 

出征梅岭之前,林殊有些烦躁。

曾几何时,金陵一霸竟也变得患得患失了?

思前想后,他才明白,或许是这次发兵大渝,没有景琰陪着一起的缘故吧。

他被派去东海练兵,两人分道扬镳。

 

林家小殊与生俱来有种过人的直觉,他时常有些跳脱的想法,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到处惹是生非。

而唯一能驯服他的,却只有那个死心眼儿的萧七皇子。

以往他总嫌弃景禹大表哥给他教出一个比牛还倔的小表哥,可话又说回,若真离了那头倔牛,他竟浑身不自在。

所以无论干啥,他总想拉上他垫背。就像十七岁那年偷袭大渝营,他死活都要拖他一起。

似有种羁绊,早把两人牢牢拴在了一起,离了谁都不行。

 

他忽然想起被太奶奶指婚之后,穆王府情窦初开的郡主小妹妹曾经问他,林殊哥哥喜欢霓凰吗?

他答不上来,于十九岁的林殊而言,“喜欢”的意义实在过于遥远,远得懵懵懂懂,暧昧不明。

小姑娘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红透了一张娇艳欲滴的脸,羞答答地说,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一直想着他,却又害怕见到他。

害怕?赤焰军少帅林殊所向披靡呼啸往来,可从来没怕过谁。

他唯一确信的是,那个他离了就无时无刻不想着的人,却绝对不是穆霓凰,反而是那个他时不时想欺负一下的萧七皇子。

难道他真正喜欢的竟是那头水牛,就像霓凰喜欢他一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

他居然对自家表兄存着点那样的念想,无怪乎他总想离他近些,再近一些。

就像当初在九安山,两人相拥着滚落山崖,青涩而炽烈的身躯交换着彼此间的热度,他竟生出些许别样的渴求。

他想撷取他的气息,他想与他休戚与共。

 

他不知道景琰是否知晓他的心思,更无从确认他会否接受他禁断的情感。

总之喜欢就喜欢了,林殊并不在乎天下人的眼光,可是他却不能不顾及景琰的感受。

若他不愿,他绝不强求,哪怕让那种感情一辈子烂在心里面。

 

 

七皇子如约前来,他俩早就约定了并肩一起,如今分道而行,怎么也得来送他一程。

林殊老远就看见一袭红色的矫健身影策马而至,而后翻身下马,向他缓缓走来。

那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眸中,深藏着诀别前的不舍。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道出了那句林殊期盼已久的话。

 

小殊,我喜欢你……

 

那一刻,林殊终于彻底扔下了自己全部的矜持,他飞奔过去将那人紧拥入怀。

原来他竟如斯期待他的回应,而他想要得到更多,甚至是完全占有。

 

似乎察觉到了林殊非同寻常的欲念,萧景琰突然奋力推开他,狠绝地弃他而去。

别走!

林殊一把拽住他手腕,却只觉得触手温热滑腻,根本抓不住。

萧景琰那一袭如火的红衣顿时化成了淋漓的鲜血。

而后他眼看着他渐行渐远,同周遭逐渐化开的血色晕染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似有数不清的人形在他面前支离破碎,他眼中血红一片。

有个声音不断纠缠着他,反反复复着同样的话。

 

血,流不完的血……

 

他头痛欲裂。

原来即使死了,疼痛也依然会伴随着灵魂继续下去,不生不灭。

那种感觉竟如此真实,就像怀里的温度……

 

 

直到睁开眼,看见宫羽憔悴的面色,他才记起他是江左盟的梅宗主,琅琊榜首的江左梅郎。

他早已不是林殊了,从十三年前起,他就不是了。

 

赤焰案已结,他心愿已了,已无牵挂。

而他却只能是梅长苏了。

于是他服下冰续丹,最后一次重返北境战场,直面大渝,以此了却此生残念。

却何故想起十九岁那年出征梅岭前的事情了?

那是他和景琰唯一一次的分道扬镳,而后便是十二年的分离。

 

他心里有着太多的疑问亟待着解答,可他却始终想不起一些事情,像是被活生生挖走了一部分记忆。

此刻他到底在哪儿?

为何宫羽会在这儿?

而首当其冲最为重要的问题是,为何他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明明冰续丹只能维持他三个月的生命,之后便油尽灯枯。

多年来困扰他的寒症似乎也解除了,周身充斥的暖意竟带给他无穷的力量。

可他心里却总有那么些许不踏实。

 

“宗主,你终于醒了!”

宫羽跪倒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满布的泪痕让她本该如玉的脸庞显得愈发憔悴。

 

莫非自己昏迷之时都是宫羽在照顾自己?

他恍然中发觉自己还拉着她的手,于是慌忙松开,却有些忐忑地问她,

“我……没有对姑娘……做出失礼的举动吧?”

 

手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宫羽的脸红得快滴出血。

她避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答了话,却缅腆着声音越来越轻,

“宗主……多心了,只是之前宗主……一直喊着太子殿下的名讳……”

 

这回尴尬的可是林殊了,思及先前梦境中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欲念,他总有些心虚。

想是为了缓解眼下两人之间僵持的局面,宫羽转了话题,

“宗主服下冰续丹已逾三月之期,宫羽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宗主,未曾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宗主竟能绝处逢生……”

 

宫羽所言之事,正是他所顾虑的,他很想知道真相,却又隐约害怕真相。

“你可知……我是怎么被救回的?”

 

宫羽微赧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怔怔望着他,欲言又止。

忽然间又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带落她所有的痛楚。

半晌后她终于说到,

“多亏了殿下,这一切,实在是为难殿下了……”

 

她继而说出了那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而林殊的世界,刹那间分崩离析,只余下无尽的血色。

 

 

而此刻的萧景琰,却饱受着另一番崩塌的煎熬。

 

“噬心血蛊是子母蛊,因着母蛊的存在确有可能以人之精血化出人形,然而机率甚微,须两相契合才会有此等奇迹出现,总而言之,若能心意相通,哪怕以男子之身,亦可……”

“……埋蛊之时,少阁主并未言明这些……”

“当初对于这些传言是否属实,我尚存疑虑,可想来即便瑯琊阁的那些记述为真,却也笃信殿下和长苏之间绝不可能发生那等事,便未曾放于心上。可我万万没料到,长苏竟真会对殿下如此,我承认是我疏忽了,让殿下遭此罪过。”

 

萧景琰默默听完蔺晨的话,他脸上看不见任何的情绪起伏,似乎在他身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少阁主无需自责,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况且,我也因此捡回一条命,不是吗?”

他异乎寻常地平静,甚至有些淡然,而这却让蔺晨心如刀绞,他长叹一声后继续解释到,

“此血蛊一旦埋入体内,蛊成之后便会释放出无数子蛊与宿体心脉相连,并支配其汲取人之精气化血,因而不可轻易取出。我本打算过血之后以药控制母蛊,令其处于休眠之中,这样殿下便与常人无异。可如今遭遇此等变故,随着蛊胎的生长,母蛊必有成熟脱离宿体的一日,届时没了母蛊的控制,子蛊将彻底失控,只怕蛊毒终将反噬……”

“……我还有多久?”

“若是蛊胎真能化人,想来该和平常女子受孕是一样的道理,不过这些仅是我的推测而已,因为毕竟是血蛊成胎,谁都不能确保最终将会发生些什么。不过,既然已经完成过血,不妨现下就以药压制蛊毒,让母蛊即刻进入休眠中,不再生血,只是……”

“如此,蛊胎便无法存活,是吗?”

“……的确……”

 

蔺晨找来一瓶药,递给萧景琰。

他伸出的手刚触及瓶身,下一刻却又缩了回去。

见他几番迟疑,蔺晨自然知他于心不忍,他思忖了一下,继而又取出另一瓶药,并将两个药瓶同时摆在他的面前。

“殿下有两条路可走……”

他看着萧景琰的眼神霎那间从最初的错愕变得犹疑,直至最后恢复了洞悉一切后的了然,

“我之前答应过关震,必当护殿下和长苏的周全。眼下我即将奉命赶赴济城,已难保诸事之周全,故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北境的积雪正慢慢消融,却融不尽覆盖之下涌动的暗潮。

暴雪过后,青州驻地也逐渐加紧了军练,粱军虽险胜大渝,却依旧不可放松警惕,他们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更为强势的觊觎者。

所有的一切正按部就班展开。

当然,驻地之中一个普通的兵卒还是太过渺小,以至于就算被人悄悄拖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发现。

 

 

蔺晨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长苏。

他问萧景琰,一同前去见他可好,却被理所当然地回绝了。

他想,果然他还是强人所难了,发生了那种事,他自然没有再面对他的勇气。

杜绝伤害的唯一办法,则是保持距离。

 

 

林殊放走了那个被他拖来的士兵。

他一个人在那儿,失魂落魄,直到他看见一身凌乱丝毫不复往日里风流倜傥的蔺晨。

没有一贯招牌式的嬉笑怒骂和调侃捉弄,甚至没有多啰嗦一句,他只是默默将他拥入怀中,笑着流下了泪。

林殊头一次见到了蔺晨脆弱的一面,像是隔了整整的一世。

他的肩膀被眼泪濡湿了,于是他回抱了他,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却从他虚浮的气息中发现了一丝异样。

他内力几乎丧失殆尽。

 

一些事情抽丝剥茧,而后连成一线。

 

“你们,是如何救了我的?”

蔺晨眼神微微一痛,可转而又恢复了惯常的不羁与自负,他故做若无其事言道,

“我早说过,我可以的。”

“我要听实话!”

蔺晨竟被林殊略带威胁的口吻震慑住了,他一时无语,而后却长叹一声。

“……这都是我的错,但是无论他做出什么抉择,哪怕是有违人伦,有违人道,都不要怪他,他都是为了你……”

他有些心虚,他不知能否瞒住他。

林殊一把推开蔺晨,悲愤欲绝。

“为了……我?你们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蔺晨已很难同他再多解释,他只能眼看着他失神似地跑开,却没了追他的余力。

 

 

林殊一拳又一拳捶打着林间的老树,不知道痛一样。

焦枯的树干遭受他风驰电掣般劲力的摧残,最终一层层剥落,徒留下斑驳血迹。

纵使这副炽热的躯体充斥着使不尽的力量,可他却无端端厌恶。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道狰狞未愈的伤痕仿佛成了所有一切的见证,将那些残破零落的记忆拼凑成血淋淋的真相。

总觉得心里面丢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他好似漂浮云端,不知哪儿可以落脚。

他重重思虑,他步步为营,他一心赴死,可他唯独没替自己的将来谋划过分毫,所以他反而不知道,若侥幸活了下去,自己该怎么办。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他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啊,他不想啊!

 

忽然他收了手。

他觉察到身后有人,带着那种刻骨铭心的熟稔……

 

萧景琰还是悄悄跟来了,他一直跟着,跟他来到林中,却仍然躲着他。

他只想看他一眼,只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有几回他差点就冲上前去阻止他自虐的行为,可想起之前两人之间发生过那样的事,却又恨不得远远逃离,永远不让他找见自己。

虽已做好各种打算想好各种措辞,可一旦要把真相撕开,裸呈在对方面前时,他还是懦弱得寸步难移。

 

“景琰?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敢见我?”

 

林殊的敏锐令萧景琰无处遁形。

可该说的他都已说了,此刻纵使千言万语,他却也再说不出一句。

像是早已耗尽了所有。

 

林殊甫一回头,便看见萧景琰衰败的气色,受伤的左肩被绷带裹着限制了活动。

战场厮杀,哪有不受伤的。

而他每次受伤,他又哪有不心疼的。

而此时让他更为心疼的,却是隐藏于那些残酷事实背后的无措。

他明白他一定有着太多的无奈。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不去揭开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相。

可他办不到!

对于真相的执着是属于林殊的倔强,而这一点执拗偏偏和萧景琰的如出一辙。

 

“你不该告诉我,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望进他眸子的最深处,质问他。

可萧景琰绝不会让他知道,他是如何给他过的血。

就算林殊再聪慧过人,也断然猜不到他身上所发生的异变,更想不到他已在鬼门关前徘徊过不止一回。

他不着痕迹地将满布伤痕的右手手腕朝衣袖里藏了藏,并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没有透露半个字。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林殊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对他紧追不舍,

“你被玄布带走后,我便设法赶去营救你,之后发生的一切我已全然不知。我本以为我就这样死了,却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噩梦!”

他颤抖的声音听着有些破碎,一如他早已残破的心。

“我很庆幸我还能活着,甚至活得好好的,可是景琰,能告诉我真相吗,我要知道真相!”

他恳求他,他太想知道答案了,他想听他亲口诉说一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他心里丢失的东西统统填补上。

 

看来他不记得了,是过血不全的缘故吗?这难道就是蔺晨所谓的心智不全?

至少现在看来,他虽情绪不稳,起码心智还算正常。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缺失的那些记忆,似乎就是他催动内力逐渐失控后的那部分。

忘了也罢,他想知道的,偏巧正是他不愿告诉他的。

他得继续瞒下去。

 

“记不记得已不重要,总之,和大渝这一仗,我们赢了!”

“所以,你们就杀了大渝的战俘?”

林殊低声嘶吼着,已勉力压制了内心深处的愤懑。

 

萧景琰身形一僵。

那些利剑穿透皮肉的血腥画面再度侵入他脑中,刺骨的寒意瞬间窜遍他全身的经脉。

可他竟无力辩驳,因为林殊所言确是事实,然而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你,是不是用了战俘的血,来救我的命?”

“我……”

 

萧景琰一时哑然,他没想到林殊怀疑的竟然是过血这件事。

然而他并不意外,因为他明白,这才符合林殊的本性。

林殊是个军人,骨子里的军魂是永远不会变的。

他从不是一个生杀予夺的人,即使战场上杀伐无眼,却绝不苟同屠杀战俘的做法。

在这一点上,他们二人早已达成共识,心照不宣。

可他现在却误会他作出此等不义之举,莫非在他心里,自己竟成了这样的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冰续丹加上十人过血能彻底解除火寒毒,此法梅长苏本人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恐怕早已先入为主根深蒂固,因此他不可能想到其他更为合理的解释了。

若连梅长苏都想不到,则更妄论林殊了。

 

“蔺晨内力丧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损耗了他的内力,来为我过血续命吗?”

林殊仅凭着一股子冲动和义愤倾吐着胸中的郁结,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误入歧途。

直到他看见萧景琰微红的眼眶,才停止了自己的咄咄逼人。

 

“……没错,蔺晨的内力的确是为你而耗尽的……”

萧景琰已无暇顾及这样回答是否会加深两人之间的误解,因为当他听到战俘被杀时隐约显现出的张惶无措,足以让林殊更为确信自己的怀疑。

谁让萧景琰在林殊面前,从来无法真正掩饰自己。

 

林殊苦笑一声,神色黯淡了下来,

“宫羽说,多亏了殿下借用战俘之血来救我,才能保我一命。可我不信,便找来一个驻地的守兵盘问,他言辞闪烁不愿回答,只说不可私下议论战俘之事,违者军法处置。经我再三利诱相逼,他才勉强告知我实情,说殿下根本不在青州,而大渝的那些战俘早就莫名其妙失踪了,兴许是之前关将军命人撤了他们的镣铐,便趁机溜了,枉费我们先前还给他们吃好穿暖,竟不懂知恩图报。”

 

所有的一切顷刻间织就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们二人牢牢困住。

萧景琰有些透不过气,他觉得那只操控一切的暗手渐渐浮出了水面。

 

“景琰,这一切你早就谋划好了吧,冒充关震,把战俘养好了再杀人过血,又假意撤去镣铐,继而可伪造成战俘逃脱的假象,你以为这样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我救你有错吗?”

他反问他,心头涌上了各种酸涩和委屈。

他气林殊错解了他的初衷,却也为自己无法为他彻底过血而导致他情绪失控感到歉疚。

可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想起夺嫡之初,他自己不也是这样义正严辞地站在道义的立场上,质问梅长苏利用郡主、利用私炮房事件绊倒太子的阴诡行径,质疑他所有的初心吗?

那时的小殊是否如同自己现在一样委屈,一样有口难言?

原来被怀疑的感觉竟是这般难受,他悔不该当时那样伤他。

 

林殊一怔,景琰的话犹如重锤猛击他胸口。

他扪心自问,景琰有错吗?

他不忍心责难他,可他很怕,他害怕景琰会变成萧选那样虚与委蛇不择手段的人,哪怕理由是出于喜欢。

曾几何时,萧选也是那么的喜欢自己的姑姑乐瑶,可最后呢?

念及此处,他油然而生一种力不从心的虚脱之意,他说,

“你当然没错,蔺晨说错在他,所以哪怕你作出有违人伦之事,都让我别怪你……”

 

小殊,蔺晨的意思或许并不如你想的那样,你可明白?

萧景琰多想告诉他这些,可他没有。

此刻若他否认了他的一切误解,依照林殊的性子,必会一路追问下去绝不罢休。难道还要自己亲口告诉他是他亲手射穿了自己的胸口,告诉他失控后对自己所犯下的错,告诉他自己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

他岂不会更加难受自责?

就像那时自己最终知晓了他身份后无尽的内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又怎么忍心反过来再让他受这种苦?

有些事情,必然越抹越黑,他刚苏醒,心智不稳,不能让他思虑过重。

不如就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要是误会,就索性误会到底。

与其令他痛心疾首,萧景琰宁可选择与他背道而驰。

 

“我自然对付不了高手榜首的玄布,可我知道你服了冰续丹后内力大增,于是利用你去行刺大渝的主帅,而玄布就是被你运足内力的一箭射死的。大渝主将既灭,群龙无首军心不稳,战力必然受挫,我们先前约定的速战便可达成。林殊是如此一枚强悍的杀子,我怎可轻言放弃,别说是十人过血,那怕是百人过血,我也是要给你换的!”

 

此刻林殊才真正体会到何谓万箭穿心。

他想起金殿翻案后萧选曾告诫过他,无论谁坐上了帝王的宝座,都是会变的,景琰也一样。

麒麟才子,算无遗策,可他还是太天真了。

 

“为了胜局你竟如此不择手段!”

林殊一时心中激愤,竟上前一把拽住萧景琰的手腕诘问他。

他只顾着加重手上的力道,也不管自己的举动是否合乎礼数。

可话刚说完他却有些后悔,此情此景似乎曾在两人之间上演过,只是如今交换了立场而已。

 

“你放手!”

萧景琰大声喝止他。

他的手被那股劲力攥得生疼,他忍痛挣扎,生怕被他发现腕上的伤口。

 

林殊最终还是渐渐松了手。

萧景琰得隙甩脱了他的掌控,他背过身去,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

他剧烈喘息着,胸口泛起一丝丝的绞痛,憋闷得隐隐作痛。

他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眼角的泪,还是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但他绝不会让林殊看见,他必须离开。

 

“为了救你,我已……别无他法……”

萧景琰低哑的嗓音说着虚无缥缈的话,却异常狠绝,再度拷问着林殊的心智,令他莫名焦躁。

比起杀了战俘这件事,林殊更在意他瞒他这个行为本身。

他心有不甘地朝着他吼道,

“萧景琰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跪倒的是一名青州驻地的守兵。

他偷偷瞄了眼“关将军”,又赶紧低下头,瑟缩着不知如何是好。

兴许是之前两人都过于执著眼前之事,根本没注意到此人的接近。

 

隐瞒身份终非长久之计……

萧景琰恢复了冷静,想必是刚才林殊对自己直呼其名吓到了这名守兵。

“怕什么,本宫又不会拿你怎样,有事快报!”

“是……尸体,巡视的驻军在山崖峭壁下发现了大渝战俘的尸首!”

他眉间一凛,眼中闪过一道冷芒。

“知道了,立即禀报杨校尉,让他处理此事。”

 

待眼泪风干,只余下浅浅泪痕,萧景琰才回过头去看林殊,却见他怔愣当场,于是冷言道,

“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记住,这是战场,你,林殊,是个军人。你所要考虑的不是为什么活着,而是既然活着,该做些什么。好好想想你监军的职责,想想你该做的事。你不是想要林殊的结局吗,那就拿出林殊的样子来,我,给你机会!”

 

“殿下的用意,我全都明白。林殊何德何能,竟让太子殿下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林殊单膝下跪,向他郑重行了一礼,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隔阂。

萧景琰知道自己还是狠狠伤到了他,可这完全是为了不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不明白活着的意义吗?”

他低声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林殊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苏醒之后的林殊,体内还流着自己的血,竟变得和自己一样倔强而脆弱。

他早已不复梅长苏的理智和铁石心肠,他感性,他不再隐忍,就像当年的小殊,恣意张扬却跳脱耐不住性子。

可这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而他自己却反而走上梅长苏的老路,用狠绝来掩饰自己的内心。

他只能选择沉默,选择默许,选择独自承受一切。

 

他想到了蔺晨给他的药。

琅琊阁少阁主很清楚大梁的储君要的究竟是什么,即便他不希望自己用到它。

可他既已死过一回,又何惧再度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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