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23(1)
23、相煎(1)
夜已深,长信殿内却依旧烛火通明,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剪影。
萧景琰又批阅了整日的奏折,疲累之余心神不免有些烦乱。
眼下有个棘手的问题亟待他解决。
禁军统领一职空悬已久,此刻该由何人接管,他尚有些举棋不定。
朝臣们众说纷纭,他面前的折子早已堆积成山。
暂代统领之位的柴钧与他素无往来,且论资历威望远比不上蒙挚,也绝非他中意的人选。
私心里,他当然想要战英来接手,可毕竟是自己的旧部,加之年纪尚轻,若提拔他而舍弃柴钧难免有偏私之嫌。
眼下东宫尚只是初立,由不得他迈错哪怕一小步,为了顾及群臣和众将的感受,他凡事皆得表现得持正公允,不可随性而为,因而适时的妥协也在所难免。
再则,他若真有万一,岂非将自己的爱将推至风头浪尖?他又于心何忍?
又或许,他该提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思前想后几番权宜之下,他终还是提笔写下了委任。
暮春之后,金陵城霪雨霏霏,眼见着快立夏了,可夜风中还带着些许令人烦闷的潮气,从殿前半阖的门缝罅隙中透过,间或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曲声,由远及近,漫漫孤夜之中逐渐撩拨起人疲惫寂寥的神思。
萧景琰提笔的手微微一颤,顿了顿,墨迹立时被一颗从他额角涔落下的汗珠化开,在纸上晕成个漆深无底的黑洞。
周遭万籁俱寂,整座宫城仿若陷入了沉睡之中。
却唯独当朝太子无法入眠。
萧景琰提着烛灯,避开禁军守卫的宫门,孤身一人离开了长信殿。
他穿过御花园,沿着宫里幽僻的小径一路走去。
无人知晓他意欲何往,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要去往何处。
他只是循声而去,循着那个除他之外谁也听不见的声音。
因为宫里的守卫是绝不会容许有人深夜吹笛惊扰圣驾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景琰总觉得似乎有人跟着他,虽不含任何敌意,却带着熟悉的气息。
脑中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一晃而过,他没有道破,却不露声色,继续随着笛声前行。
许久之后,直至一处废弃的宫苑门前,笛声终于戛然而止。
他停下脚步。
眼前居然是……善清庵……
零落的线索顷刻间交织在了一起。
只有他才能听见的笛声、带着熟悉气息的尾随者、废弃的宫苑、自缢而亡的废后、被封锁的消息……
所有的真相,或许就在那扇尘封许久漆色斑驳的门扉之后。
不顾所有可能的未知风险,他毅然推开了那扇门,没有任何的迟疑。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这一小小的举动,不久之后,将彻底逆转他的人生轨迹……
和所有的废苑一样,一段时间未经修葺的庭院杂草丛生,充斥着一股子霉味,再经过江南雨季的浸淫,青石板砖的接缝里新生出许多苔藓,令地面滑腻不堪。
他小心踏过,足下却还是免不了沾了些泥泞。
眼前便是庵堂,于是他推门而入,门“吱吖”一声开了,落了些尘泥下来。
他举着手中的烛灯四下探查一番。
庵堂之内陈设简旧,除了正中案上的佛像和经卷之外,倒也无他特别之处。
他在意的是稍高的房梁。
言侯曾提及废后是悬梁自尽的,可她身形娇小,亦不是习武之人,便是想要自缢,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难道其中还藏着些什么隐秘之处?
他举高了手中的烛灯想进一步观察一下房梁四周,于是便仰头后退了几步,脚后跟却无意中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脆响。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头俯下身去,顺手将烛灯放于脚边。
那是一块佩玉,触手温润,带着雕琢精致的纹饰。
他就着烛火的微光细细看来,此玉通体莹白凝炼如脂,不含一丝杂色,竟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
玉身镂空而成的图案,恰似一只……麒麟。
烛灯摇曳不定的光影中,他一时有些恍惚。
大梁贵族男子多喜好在腰间佩玉以示修为涵养,而所佩之玉的品质等次则更是身份的象征。
麒麟乃祥瑞之兆,而羊脂软白玉本就是玉中极品,显然此玉的主人地位不低。
只是连着玉佩的绶带却有些反常,通常所见多为朱、玄之色,而此玉却是挂着水绿的丝带,看着倒有些女气。
然世间女子却不佩玉。
且绶带看似短了一截,末端平整划一,明显是被锐器切断的。
心口忽地一紧,他从怀里掏出另一条水绿色的穗子,上端是同样的断口,比对一下,断端两两相接,竟完全吻合。
是陈权在临行前给了他这条从大渝战俘尸身上搜到的丝带。
千头万绪忽如灵光一现,似拨开重重迷雾,一步一步接近他所要找寻的答案。
此外,尚有一点可疑之处。
玉佩太干净了,干净得有些过分,摸上去没有任何浮灰,倒像是……刚落下不久,亦或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萧景琰毕竟为将多年,就算体力大不如前,可起码的警觉还是有的。
甫一听见背后紧随而至的脚步声,他的身体早就先一步作出了反应,立即旋身闪至一旁,堪堪避开来者的攻击。
混乱之中,烛灯被踢至一旁,火苗窜悠了几下,将灭未灭,映照出偷袭者的半张脸。
原来是他……
骤然的变故还是令萧景琰惊出一身冷汗,腹中也开始隐隐作痛,他调息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血,故作镇定冷语道,
“外放了几年,献王兄倒是本事见长,竟学着里通他国!”
偷袭者不是别人,正是废太子——萧景宣。
早前,关震便暗中查到献王在献州一带有所异动,却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又赶上北境战乱纷起,此事便暂时搁下了。
在宫里的这两月余,他倒也安分,只是按时拜见父皇,陪伴越贤妃而已,未曾僭越一步。
当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万万没料到他和青州的那次暗杀居然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面对现太子凌厉的气势,前太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以暧昧不明的眼神玩味着萧景琰,像之前在养居殿上那般上下打量着他,令人泛起一阵阵的恶寒。
“啧啧啧,景琰,能耐啊……”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该明白我所谓何意……”
萧景琰有种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献王已经知晓了些什么。
他明显来意不善,步步紧逼着他,他只得下意识地后退,直至抵住身后的案台,避无可避。
善清庵早已被封,圣上有旨,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周围也无侍卫把守。
眼下,他如同孤军奋战。
情急之下他厉声呵斥道,“献王兄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不怕……”
“怕什么,怕太子殿下喊人吗?”萧景宣那张冷笑着有恃无恐的脸离他越来越近,“只可惜,你不敢……”
话音刚落,冷不防,萧景琰照着对方的门面狠狠挥出一拳。
他一监国太子,又岂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喊人?不如揍一顿来得直截了当!”
萧景宣来不及躲避,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中了鼻梁,鼻骨一酸,落下两条鼻血,有些狼狈不堪。
前太子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疏于操练,身手远及不上萧景琰灵活,此刻便吃了个闷亏。
他抹了一把黏糊糊的鼻血,啐了一口,脸上的笑意却愈发阴冷。
萧景琰这一拳到底有些勉强,疲软虚浮无甚力道,却已耗尽了他的全力。
他背靠着案桌喘息着,意欲再度攻击,却早已被献王看破了体力不济的事实。
这无疑壮了萧景宣的胆。
而此刻两人之间,其实谁也占不了上风。
萧景琰不顾四肢百骸逐渐泛起的撕裂感,暗暗蕴功于掌,思忖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方可一招制胜。
忽然间刺耳的笛声再度响彻,如无数的尖刀擦过他每一寸的皮肉,心脏猛然间皱缩,似活活挤干里面所有的血液,那种撕扯般的疼痛顿时放大了无数倍。
萧景宣看准了时机,忽然间抬起一脚踹向对方。他非武人出生,这一下虽谈不上力拔千钧,却也带着十足的狠劲。
萧景琰遭此重挫根本无力躲避,硬生生撞上了桌案的一角,掀翻了整个台面,他气息一滞,腹中一阵闷痛,人软了下来,栽倒在地。
见他还想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萧景宣上前一步,竟一脚踏上了他的后腰,泄愤一般反复碾压踩踏,直至脚下之人喷薄出一口腥血,再也无力起身,顿觉出了一口恶气,冷嘲热讽道,
“景琰,当年你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栽我手里?”
萧景琰自然不曾想到这些,他甚至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耳畔尖锐的笛声嗡嗡作响,他颤抖着抬起手,失神般看着门口,嘴唇翕动着一张一合,似低唤着什么。
他身上那件暗金色的绣龙纹太子常服被踩得泥泞不堪,在萧景宣眼中犹如点起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刺得他灼痛不已。
他扯去他碍眼的外衫,拽着后领一把将他拎起,
“叫吧,你倒是给我叫啊,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大梁的储君是如何……逆天孕子的,为兄倒要看看,届时你这个监国太子还如何当下去!”
萧景琰眸中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神色,却并非因为被人道破了他的隐秘。
自始至终他都坚信,危急关头,那个暗暗跟随他前来的人一定会施以援手,哪怕只是稍稍支援他一下,他便有转圜的余地。
而那人此刻却躲在门后,旁观着庵堂内的一切,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愿。
烛灯残火的余光将那人拖出长长的影子,那慞惶的脚步,时而高、时而低……
皇兄,你腿脚不便,往后我带着你走……
景琰,没关系的,吃一口吧,你看景宣和景桓都吃了……
都是亲兄弟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何苦相煎至此,何苦啊……
阵前厮杀濒临绝境都从不低头轻言放弃的他,此时竟有种生不如死的痛悟。
天家无骨肉,皇室无手足。
登顶帝位的,只有孤家寡人。
三哥……
他轻唤一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再无声息。
萧景宣见人忽然没了气息,也不见有产子的动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居然弄巧成拙了,他本只想揭露萧景琰所作的逆悖之事,让他出个丑以致当不成太子,倒不敢真要了他的命,未料到他竟虚弱至此。
萧景宣原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见自己已铸成大错,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扔下萧景琰瘫软的身体,准备溜之大吉。
突然他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剧痛。
他看见自己的胸前冒出了一截森寒的剑尖,瞬间又被抽走,而后,他轰然倒地。
萧景琰重重砸在地上,他腹中一紧,备受着撕裂的煎熬。
老阁主曾告诉过他,蛊胎一旦成熟,便会破腹而出,同时经脉尽断。
恐怕来不及了……
“殿下?殿下!”
生死之际,有人轻轻托起他的肩膀搂至怀中,焦急万分地喊着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庭生……是庭生!
自从先前在长信殿昏迷过一次后,庭生便一直躲在东宫附近,寸步不离。刚才见萧景琰独自一人离开,他放心不下,便紧随他来了。
孩子大了,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之下,本领见长,居然可以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滴水不漏,连萧景琰都发现不了。
像忽而见到一丝曙光,他释然一笑,对少年说,
“把剑给我……”
小殊,但愿我能保你一丝血脉,哪怕真的赔上我这条命……
我终还是负了天下,负了你……
望你另扶明君,不再念我……
一声凄厉压抑的悲鸣,一声微弱破碎的啼哭。
不可能,这不可能!
躲在门后的萧景亭目睹了这难以置信的血腥场面,他吓得冷汗淋漓腿脚发软,捂嘴哆嗦着浑身颤栗。
今日他和正妃进宫拜见了母妃,宇文思齐玩性大起想要游园,惠妃一向宠溺这丫头,加上自己腿脚不便,便听任她自己闲逛,这下又不晓得野哪儿里去了,大半夜的还不见踪影。
想到不久前九弟景祎在御花园中溺水一事,他心里总不太安生。
他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几圈,自家正妃没见着,反而看见萧景琰提着烛灯独自一人穿过御花园。
好奇心驱使下,他保持着距离紧跟着他,没想到竟然在善清庵内撞见如此一幕。
“走,快走啊,离开这儿,再也别回来!”
他听见萧景琰一声含血的低吼,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少年紧紧拥着怀里小小的生命,最后看了那人一眼,狠了狠心夺门而出,不再流连,转眼消失于夜幕的笼罩之中。
萧景亭还是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孤夜之中一声一声低泣着。
景琰,三哥对不起你,三哥是个没用的废人。
他自言自语。
烛灯扑哧一下,终究灭了,余下了无尽的黑夜。
一切又归于沉寂。
终归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七弟,漆黑之中,萧景亭抖抖索索摸进了庵堂,满屋子冲鼻的血腥味令他作呕。
他辨不清方向,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慌乱中险些栽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身形,想挪开脚,脚踝竟被牢牢拽住了。
“你……都看到了……”
“不不,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啊!”
萧景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想逃,本就残废的腿脚却更不听使唤了,反而让他狠狠跌了一跤。
被萧景亭一脚踩醒,萧景宣捂着胸口站了起来,之前庭生的一剑其实未中他要害。
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被宁王看见了,既然这样,他便一不做二不休。
他一步一步逼近萧景亭,逼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往后挪。
宁王本就是胆怯之人,见这阵势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顺手摸到什么就闭着眼胡乱劈砍一通。
腥热的血飞溅出来,喷了萧景亭一身。
萧景宣被乱剑割断了颈部命脉,人晃悠了一下,瞪着不甘的眼珠子倒在了他面前。
萧景亭还在继续挥剑,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利剑,意识到此刻他正身处命案现场,意识到他杀了人。
“哐当”一声,剑砸到地上。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没杀人,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他语无伦次地摸爬着想要离开。
刚迈出庵堂的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微微能辨清些东西。
庵堂内躺着两人,萧景宣确已身亡,而景琰却生死未卜。
他忽然想到,如果连景琰也死了,那太子之位又会被何人收归囊中?
那个他遥不可及的,从不敢奢望的至尊之位。
那个可以让他不再被人忽视的帝位。
他咬了咬牙,转身拾起那把剑,跛着脚走到萧景琰身边。
“景琰,你要体谅三哥的难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