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少

【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18

18、血祭

 

 

绝魂谷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

 

早在蔺晨赶到绝魂谷之时,他就已暗中将大渝埋下的火药引线改了道。戚家军搅局之后,大渝战马不同程度受了惊吓,火势一起,更是肆意冲撞踩踏,不分敌我,绝魂谷内顿时人仰马翻,场面乱作一团。

戚家军虽见形势大好,也自知寡不敌众不敢恋战,于是乘机悄悄撤离,却与正好赶来堵在绝魂谷口截杀的杨开所带领的人马接应,顺势又剿灭了敌军大批精锐部队。

而另一路青州军则在许庸的指引之下,偷袭了大渝驻地,杀了个措手不及。

局势正如萧景琰料想的那样逆转,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似乎胜局已定,大渝已不足为患。

 

想必不久之后玄布被杀的消息也会不胫而走吧,届时军心必乱,梁军已稳操胜券。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太子殿下真心好计谋,连麒麟才子都可以捏在手心里头。

他冷冷地想。

 

 

晨曦渐至,驱散了沉沉暮色。

 

这一夜萧景琰过得极不安稳。

他梦见林殊忿然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决然而失落的背影,他想追上他,却离他越来越远,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口频繁发作的绞痛终是将他从虚空的梦魇之中拉回了现实。

再次醒来后,他才发现小殊枕着他胸口睡得恬淡酣然,像个孩子那样躲在他身体最为柔软的角落里,卸下所有心防,没了一切的波云诡谲。

肌肤相贴处传来一下一下的心跳,有些微弱疲累,体温也不复先前那般炽热,但至少他知道他还活着,这便足矣。

 

昨夜之事,似梦一场,只是身上残余的钝痛却又真实得过分。

他甚至庆幸此刻林殊是昏睡的,一旦想到今后两人该如何自处,那种充斥全身的茫然无措感,让他顿时失却了面对接下去一切的勇气。

 

他缓缓起身,轻轻放下梅长苏的身体,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像对待一件极其珍贵易碎的瓷器。

而后他才收拾好自己单薄的衣物,掩去那些暧昧尴尬的淤青痕迹,脸微微发烫。

他始终记得梅长苏最是畏寒,却对自己早已冰冷迟滞的痛感浑然不觉。

所以当他费力地做完这些后,才渐渐感到此刻连抬一下手臂都异乎寻常地疼痛,身体像是被巨石重重碾压过似的酸软无力。

催心掌的侵害亦逐渐显现,他有些透不过气。

胸口的箭伤兀自淌着血,疼得麻木。

 

他曾理所当然地以为,埋了噬心血蛊便可有恃无恐地承接林殊那一箭,而偏偏这次的回血效果却不那么明显。

视线依旧模模糊糊,只依稀辨认出昨日他们二人一起跌入了暗渠。

他不能在此坐以待毙,他怕自己撑不了多久。

 

 

蔺晨将大半个绝魂谷翻了个遍,却连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沿途随处可见大渝残兵破败不全的尸首,死状各异。

这极可能是长苏所为,他必已失去理性无法自控,因而出手毫无章法可循。

而如此这般,必会提前耗尽他三个月的命寿。

他没时间了,他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必须马上找到他俩。

 

一路上半干涸的血迹忽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顺着寻迹探查,心里惴惴不安。

他断定此人必是受了重伤,所以步履凌乱,走得极为缓慢。

会是长苏吗?

血迹蔓延至一处陡坡便戛然而止,他发现下面是一条非常隐蔽的暗渠,之中草木繁盛,看似并不深。

所以即使摔了下去,也该无性命之虞吧。

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却早已纵身跃下,毫不顾忌潜在的危险。

 

甫一落定,一股呛鼻的血腥味便让他皱起了眉头,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

天晓得此刻他是如此害怕,却又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借助晦暗的光线,他分明看到一滩滩血迹,他捻了捻,还很新鲜,似乎刚滴落不久。

竟然流了那么多的血,千万不能是长苏,千万不能!

 

他期待奇迹的出现,可往往事与愿违。

没留意踩到一件东西,有些硌脚。

他捡起来,竟是一个做工精巧的锦囊,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碎片,只是素雅的面料沾染上了斑驳血迹,似冰天雪地里的梅,苦寒之中肆意绽放,愈发艳烈。

这种丝绸缎面他再熟悉不过了,缝制琅琊阁锦囊也时常用到。

那是廊州特产,别处没有。

 

 

暗渠虽不深,然四面陡峭,依凭萧景琰现下的体力,根本无力攀越。

左肩由于骨裂无法用力,他只能将梅长苏的左臂搭于自己肩上,右手撑着他的腰,半推半扶着从很远一处缓坡艰难地上去。

其实他早已自顾不暇了,更何况还带着一个伤重昏迷之人,哪怕此人身形再为瘦弱。

上坡之时他终于还是支持不住跌倒,连同梅长苏一起。

梅长苏依然没有醒来,只有温热的鼻息喷在他颈间,气息还算平稳。

所幸他还在自己身边,所幸他还没有失去他。

只要一息尚存,哪怕跪着爬着,他也要带他离开。

他再次起身攀上缓坡,又再次滑下来,却在下滑的那一瞬间,忽而身上一轻。

有人替他接住了梅长苏的身体,分担了他身上的重负。

他努力对准双眼的焦距,辨清了来者。

 

蔺晨……

 

 

蔺少阁主是循着一路越来越新鲜的血迹找到他俩的,那时萧景琰正扶着满身伤痕的梅长苏登上缓坡,走得实为艰辛。

当朝太子没了初见那日的耀眼夺目,只余一身血污,残败落魄。

他心里一沉,紧握成拳的手又松了开来。

 

眼见萧景琰差点再次摔倒,他飞速上前扶了一把,而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梅长苏的身体横抱而起,紧接着足尖轻点跃离缓坡,落回地面。

他一手托起梅长苏的后背,旋即搭上了他的脉。

长苏的脉象极其紊乱,似有两股躁动不安的内力正于他体内相互牵制着,亏得如此,他看起来还算安稳,并无大恙。

这倒让蔺少阁主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

总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只是目前还不能彻底松下这口气。

显然冰续丹的效用正在减弱,长苏的身体也慢慢转凉,于是他脱下自己的外衫裹紧他,生怕他冻坏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萧景琰说过一句话。

想到当朝太子为图胜局,利用长苏的失控去对付玄布,蔺晨把心一横晾他在一旁,视若无睹。

有了噬心血蛊,姑且受伤流掉一些血也是无妨的吧。

 

即便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萧景琰还是能感受到蔺晨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隐忍的怒意。

他极为艰难地走上了缓坡,捂着胸口心有忐忑地问,

“他……怎么样了……”

他言之未尽,却被狠狠打断,

“长苏能有今日,都是拜殿下所赐!”

 

蔺晨的话似一双无形之手,毫不留情地撕扯开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将所有的讳莫至深再次血淋林地呈现给他。

昨夜林殊粗重的喘息和染血失神的双眼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他无力阻止他丧失理性后有违人伦的疯狂举动,终是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此刻纵有千言万语,却似哽在喉间,百口莫辩。

浑身的伤痛和疲累顷刻间齐齐发作,而心口的疼痛尤为剧烈,痛得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殿下!”

 

有人喊他。

是……戚猛?他竟也找过来了?

 

先前在绝魂谷中,蔺晨曾向陷于杀阵的戚猛交代,他是太子殿下给他们请来的救兵,并且要他备一辆马车候着。

那时四品参军还对这个相貌俊朗衣着飘逸的江湖客心存疑虑,更不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便尾随着一路跟来了。

竟没想到时隔多日终于能见到自家殿下,戚猛一时激动不已,啥也不多想,扑通一声就先跪下了。

 

萧景琰不愿在自己部下面前失仪,可他根本疼得直不起身,微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场面万分尴尬。

看见那人寒风之中摇摇欲坠的身形,戚猛也顾不上平素那些规矩礼节有的没的,他将手中头盔一甩,飞奔过去,心里苦叫不迭。

殿下这倔脾气都不知道改一改,难道偶尔向他们这帮属下示个弱服个软有那么难堪吗?

他几步上前,用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扶住萧景琰瘦削的双肩,只觉得他的身体触手冰凉瑟缩,却又强忍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不清楚殿下究竟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替殿下分忧,他只能尽全力扶着他,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

 

“殿下,我已让杨校尉备好马车,我们先回青州驻地。”

“千万……不要透露……我……我的……不能乱了关震的……”

“殿下,你都这样了,劳神想那么多作啥!”

 

萧景琰被搀扶着勉强又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之上,那种疼痛,难以启齿。

长苏能有今日,都是拜殿下所赐……

蔺晨的冷言冷语成了他耳边挥之不去的魔障,他知道因为梅长苏的关系,少阁主对他始终心存芥蒂,可事实确如他所言,的确是他连累了小殊。

他回想起当初在密道里质疑梅长苏并斩断铃绳之时,他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那时,小殊的心不也似他现在这般疼痛无助?

他追悔莫及,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可以那样对他,怎么可以……

 

戚猛听不清萧景琰的呓语,只觉得本该神采奕奕的双目不见了昔日里所有的光彩,空洞迷茫不知落于何处。

 

萧景琰的视线愈见模糊,呼吸也愈发困难,心口犹如堵着块石头,闷得发慌。

他走得越来越慢,身体也越来越沉。

 

小殊,对不起……

 

捂着胸口箭伤的手忽然间滑落,鲜血顺着纤长无力的指尖一滴一滴落下。

他逐渐丧失了所有知觉,彻底堕入无尽的黑暗。

 

忽觉手中分量骤然加重,戚猛顿感情形不妙。

“殿下?殿下!殿……”

他轻轻晃了晃萧景琰的身体,却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心生些许不详的预感。

于是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胆战心惊地探上了萧景琰的鼻息,可手抖了一下后又立马缩回,像被烫着一样。

他愣了愣,过不一会儿,眼泪就那么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蔺晨横抱着梅长苏自顾自离开,听见戚猛连声呼喊之后忽然没了声音,不知怎的他总有些心神不宁。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

眼前那一幕顿时让他脑中嗡嗡作响,脚下似灌了铅生生定在了当场,根本迈不开步子了。

戚猛跪着抱紧自家殿下,低声默默抽泣,这一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一脸横肉都拧在了一块儿。

萧景琰面若死灰地瘫软在戚猛怀里,无声无息。

他身下一大滩血,和之前暗渠中见到的莫名重合。

 

他终于意识到让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些什么,他居然忽视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实。

噬心血蛊会让凝血的速度变得异乎寻常地缓慢。

这一路上他所见到那许多将凝未凝的血迹,其实原来是萧景琰的,他远比长苏伤得重。

 

他不假思索,旋即放下梅长苏的身体,从戚猛怀里一把攥过那纤瘦的手腕探了上去,眉头越蹙越紧。

萧景琰的脉象微弱得近乎探不到,却有一股霸道的寒气在他体内风卷残云般肆虐着。

再看他唇色青紫,乃血脉淤滞的征象。

莫非是,催心掌?

 

蔺晨忽而明白了什么。

他暗骂自己还想当然以为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如此重的内伤他蔺少阁主居然看不出来?

这不得砸了他琅琊阁的招牌?

 

蔺晨当然不知道,萧景琰身上最致命的伤,就是“催心掌”,以“同归”借力打力,首先伤的,却是他自己。

世间之事幻化莫测,哪怕是他琅琊阁,亦不见得能通晓所有。

 

此刻萧景琰气血淤滞,血蛊根本无法回血,加之他身上多处外伤,血液难以凝结,必将失血而亡。

当务之急须先以内力替他打通经脉,同时恢复血蛊的功能,只是如此这般……

他管不了这许多了,他只得兵行险招!

 

蔺晨托起萧景琰的后背,将一股罡正的内力灌入他体内。

内力运行一周天后,萧景琰终于咳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青灰色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点血色。

 

这世上能逃过催心掌摧命之人寥寥无几,此刻虽然稳住了萧景琰的气息,但他尚未踏出鬼门关,得赶紧寻一僻静之所慢慢行针疗伤。

而此处不宜久留,只怕大渝残兵暗伏,得速回青州驻地。

 

见萧景琰终于透过气来,失而复得让压抑许久的戚猛彻底释放,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声泪俱下。

蔺晨一脚踹醒他,

“人还没死呢,你哭个啥?有这把力气,不如省着点去背你的苏先生去!”

真是的,这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蔺晨将萧景琰横抱而起,他后背衣衫早已浸透,一片湿凉,而明显凸起的肩骨,尤其硌得他生疼。

他才发现太子殿下原来比长苏还要清瘦些。

怀中之人难耐地扭动着身躯,呼吸十分急促,双唇一张一翕似乎说着什么。蔺晨凑近他,只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喊着痛,竟有些揪心。

 

他当然知道他很痛。

血脉疏通后,噬心血蛊也会迅速开始回血,如此一来,心口的疼痛又会卷土重来,亦或更甚之前。

他早有此虑,以他现在的伤势,他怕他承受不了。

此蛊名为“噬心”,必然有损心脉,可究竟伤到何种地步,少阁主却从未真正见识过。

总之,能让这样一个常年领兵征伐血战沙场之人昏迷之中说出一个“痛”字,想他必是痛极了。

而现在尚且如此,那将来替长苏过血呢?

 

蔺晨有些后怕,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收紧了自己的臂弯,心中暗道,

殿下,千万要撑住!

即使不为了长苏,哪怕只是为了你自己!

 

 

杨开早已按照戚猛说的备下马车在山下候着,一行人朝着青州驻地一路疾驰。

 

长苏的脉象依然躁动不稳,他体内两股力道势均力敌,相互制约抗衡,可人就是死睡不醒。

而反观萧景琰的脉象则虚弱不堪,有几回甚至都探不着脉。

他的身体很冷,确切说比长苏更冷,虽然之前蔺晨以内力护了他的脉息,可呼吸仍有些困难。

蔺晨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将头微侧,以防他被淤血呛溺。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萧景琰抑制不住一阵呛咳,吐出一口血,脸色又一下子苍白了几分。

戚猛暴跳如雷,冲着赶车的人怒骂,

“杨开,你会赶车吗,颠个啥劲儿!”

“瞧瞧你个毛躁脾气,我不得赶时间吗?要不换你来!”

 

蔺晨也不理会两人的骂战,他替萧景琰顺了顺背,又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了他唇角溢出的血丝,上好的织云锦缎立时被血污浸染。

 

万万没想到会演变成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

埋蛊当日他明明确认过他身体健朗,足以承受噬心血蛊的侵害。

他更有理由相信,凭他足够坚强的意志,定能忍受过血之时伴随而来的噬心剧痛。

而他其实也早已为他打点好了之后的一切,因而才敢冒下大不敬的死罪,让当朝太子埋蛊救人。

当然,他也不否认是他的嫉恨在作祟,他想让他和长苏一起痛。

 

关震早就提醒过他,殿下想单独挑战大渝主帅,那时他本该料到他与玄布必有交锋对决的一刻。

可他哪来的底气去对付那个高手榜首?

他百思不得其解,加之原有的心结,更令他误入歧途,迷失自我,分不清事实。

他想起埋蛊之后萧景琰曾试探过他,若要对战玄布,相较而言,林殊和他究竟谁更胜一筹。

想是从那时起便在他心头埋下了一颗怀狭偏私的种子,加深了他的误会。

他眼里只有长苏,事事以他为先,对其他的一切置若罔闻。

所以他并未意识到,事实正与他的料想相反,不是萧景琰会利用林殊,而是他觉得林殊自己会仗着冰续丹这么做,为了保护他,于是在他之前先行挑战玄布。

萧景琰对林殊的了解,其实远甚过他之于长苏。

而长苏,却更想做回林殊。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萧景琰胸口的箭伤依然血流不止,胸前衣物早已被血浸透。

蔺晨将他的衣襟敞开褪至腰间,探查伤口。

胸口那一箭并不算很深,下手之人看似留了余地,只是箭拔出来的时候太过狠厉,硬生生将伤口扯得狰狞不齐,加之箭上似乎本就涂过些腐化皮肉的药物,由于没能及时处理,伤口已有些污染溃烂的迹象,极难愈合,须剜去些腐肉才能好转。

可除了箭伤之外,却有一些不太正常的淤青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

莫非有人对他……

应该不会,一定是他多心了。

 

戚猛一糙汉子在一旁哭稀里哗啦,直嚷嚷着殿下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向兄弟们交代。

蔺晨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不过还好那个大老粗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他将血稍稍止了止,马上又将衣服拉好,

“殿下伤得太重,等回到驻地再行处理吧。”

得空他又帮梅长苏包扎了伤口,在庆幸他只是些皮外伤的同时,心里却反复思忖。

他还能替长苏过血吗?

 

 

他们悄悄回到了青州驻地,杨开将二人安置于自己的主帐,并在外面候着不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入,太子殿下伤重一事绝不可声张,以免扰乱军心。

蔺晨让戚猛去准备热水,四品参军前脚刚一走开,他便将萧景琰血迹斑斑的衣物彻底除尽,一一仔细检查。

比起胸口的箭伤、左肩的刀伤骨裂之外,那些剑气所伤已不足一提。

他更为在意另一些隐秘的伤痕。

原来他先前的顾虑绝非多余,可究竟何人伤他至此?

他可是当朝太子,岂可受人折辱!

 

戚猛打了热水颠颠回来,刚想询问殿下的情况,却被蔺少阁主沉郁的脸色噎了回去。

蔺晨只管给萧景琰清理身体,水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于是他又遣了戚猛再去打水。

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反反复复直到水中不再见血。

“殿下脉息不稳,我得及时给他行针活血才行,中途切忌受人打扰,还请戚将军在帐外守着,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四品参军着实担心自家殿下的安危,虽没朝着歪处多想,却有些心焦,

“外面不有杨开在嘛,殿下究竟伤得如何,你倒是给个数啊,要不行我去请军医来!”

蔺晨回了他一记眼刀,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殿下早就交代过他不可泄露的,他差点忘了。

 

戚猛怏怏离开后,蔺晨不敢耽搁片刻,他施针如飞,不消半个时辰,萧景琰的气息已不再急促,只是沉沉睡着。

他抹去一头一脸的汗水,暂且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大意。

以萧景琰现下的状况,定然承受不了麻沸散的药力,而若趁他昏迷之际剜皮削腐,毫无准备下突如其来给他一刀,若是他痛得惊厥,岂不更为棘手?

想起当初替长苏挫骨削皮,都是尽可能让他醒着的,因为麻沸散对他而言早已失效。

 

“殿下,太子殿下……”

蔺晨收了针轻唤于他。

萧景琰眼睫轻颤,悠悠转醒,那一刻却见蔺晨难掩欣喜之色,丝毫不复往日的敌意。

由于先前失了太多血,他有些脱水的迹象,口舌干燥,喉间吞咽声听似极为勉强。

蔺晨找了干净的帕子浸了茶水,润了润他苍白结痂的嘴唇,低声说,

“一会儿要替殿下处理箭伤,可能……要委屈一下殿下。”

萧景琰怔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费力地点了点头。

蔺晨给他嘴里咬上了一块布,以免他自伤,而后用药酒擦拭他的伤口,去净秽物,又取了清创用的小刀在火上烤过。

“忍住了,殿下。”

动手之前他再度向他确认,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萧景琰又默默阖了眼,虽然想竭力克制,却在疼痛袭来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呃……啊……”

锋利的刀刃带着火烫的余温,他听见了自己的皮肉被削割而去的声音,浑身的肌肉一瞬间绷得紧紧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尚且可以活动的右手,虚空中拼命想抓住些什么,虽然他知道那只是徒劳。

 

蔺晨将萧景琰胡乱挣动的手压回床面之时,才发现那纤长的手指上,几乎所有的指甲已然尽数断裂。

他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场景,于是停下了一切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一把抓住,牢牢收于掌心,感受着那种无法抑制的战栗,心随之一起抽痛。

 

“怎么啦,怎么啦?”

戚猛听见殿下呼痛的声音,闯了进来。

“快去摁住他肩膀,别让他乱动!”

蔺晨回了回神,继续麻利地削尽腐肉,直到鲜血充满了新鲜创面,而后才迅速缝合了伤口,又再次用药酒清了清,顺道继续处理肩伤。

至于骨裂,就只有慢慢将养了。

 

萧景琰渐渐停止挣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口中咬着的布却透出了血色。

枕边早已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蔺晨替他清理完伤口之后,正对上萧景琰盈着水色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很清楚他想问什么。

 

他推了推对面别过头去啥都不敢看的戚猛,

“殿下已经醒了,快去找身干净的衣服来。”

“啊?哦!我去我去!”

戚猛见自家殿下受了这么多委屈后,总算还是醒了过来,鼻子一酸,忍不住抹了一把泪,抽泣着奔了出去。

 

蔺晨取走了萧景琰口中的布。

“他……还有救吗?”

他听出他话中满是焦急的期盼。

居然不问自己是否有救,是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吗?

他没有作答,只是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同时扯了数根布条,帮萧景琰将手指一根一根包扎好,动作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柔。

 

萧景琰心绪起伏不平,他猜想当初为小殊拔毒之时,他也该如此之温柔吧。

少阁主虽然不羁,却是个快意恩仇、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

人生之大幸,莫过于失而复得,也多亏有他,才能让小殊回来。

此刻道不尽所有,只一句言谢。

 

“……有劳……少阁主……”

 

萧景琰突然一句谢意,竟让蔺晨有些无所适从。

他顿了顿,又继续手下的动作,不经意间轻声埋怨了一句,

“怎么搞成这样?”

 

怎么搞成这样……

又和小殊打架了……

 

萧景琰心下一恸。

多么熟悉的口吻,就像那个天底下最温柔的兄长,那个每次在他和挚友闹翻之后,一边严厉却又耐心地开导他,一边又极为仔细地给他上跌打药酒的皇长兄。

他所有的错,在景禹哥哥面前,从来无处遁形。

 

一滴清泪,缓缓淌落。

 

“殿下且安心静养,切勿劳神,长苏……”

蔺晨自顾自说着,却在看到眼前一幕之时哑然失语。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显露出如此无助的神情,莫非他随性直言,竟揭了他心头的伤疤?

心里最柔然的地方似被狠狠撞了一下,有些闷痛,语气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带着些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异样情愫。

“别担心,长苏那里,有我在。”

他温言道。

 

 

其实打从关震告诉他殿下要单独挑战玄布之后,他本就该料到,他或许无法再以噬心血蛊来救长苏了。

萧景琰重伤至此,若是再让他替长苏过血,那他蔺少阁主真是禽兽不如了。

可时间如此之紧迫,他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他来到驻地的囚营,此番青州军算是小胜,虏获投诚的敌军亦是不少。

其实过血疗毒谈何容易,除了过血者,更需一名内力深厚之人从旁助力,方可成事。

否则蔺晨真恨不能自己埋蛊去救长苏,只可惜他却并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囚营中关押的都是些伤病体弱和年纪尚幼的大渝降兵,蔺晨仔细甄选,最终挑出一个身体看似强健些的。

他慢慢抽出了手中的佩剑,一步步逼近那人。

可当他触及了对方敌视而畏惧的眼神时,与生俱来的江湖道义在他胸口叫嚣起来。

从来不齿于恃强凌弱的他竟可如此下作!

他有些唾弃自己,他下不了手,他做不出此等不义之事。

 

他还剑入鞘,霎那之间天崩地裂。

他才明白为什么萧景琰会义无反顾地答应亲自埋蛊,他根本就是一个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都重要的人。

长苏倾力扶助于他,为的是以他纯善之心,还天下一个清明治世。

可他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对得起长苏的苦心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时提剑回身,却在看清来者时,心口一紧。

“你不要命了吗,怎么不好好歇着!”

他举剑指着他吼道,也不管合适与否,可转而想了想自己的身份,顿觉态度实为不敬,于是收手,抱剑作揖,赔礼道,

“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萧景琰稍事歇息后,体力刚有一些恢复,就悄悄跟来了。

“战场厮杀,生死有命,可他们既已投降,少阁主又何必徒增杀戮?”

他眼眸一如既往地澄澈,仿佛能洞悉一切。

从他发现蔺晨对他已不复先前的敌意时,他就明白,他不会再忍心以他替小殊过血了,所以他定会走此下策。

可他绝不允许有此变数存在,于是狠了狠心对蔺晨说,

“而你恨的人……明明是我!”

 

恨?

他真的恨他吗?

蔺晨此时也说不清自己先前对萧景琰的怨恨究竟缘自何处,是恨他利用了长苏,还是恨利用了长苏的人,是他萧景琰?

莫非初见之时,那个耀眼夺目的身影竟早已烙刻心头,以至于他容不下他身上存有任何一丝的阴暗?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是我……利用你的长苏……来操控整个战局,是我……拖累他苟延残喘十三载……却不得善终,甚至连……认祖归宗……恢复林氏子嗣的身份,都办不到!”

萧景琰断断续续说得狠绝冷冽,他已有疲态显现,却还是勉力支撑着。

蔺晨明白,他如此剔透一人,自然早该透悉了自己对于过血一事的犹疑。

“殿下激怒于我,是想让我能狠下心来以命换命吗?”

被看穿了激将之法,萧景琰微微勾起惨白的唇角,了然一笑,

“从你给我埋下血蛊之时,早该知道……我会丧命吧,只是少阁主亦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还烦请少阁主负责到底,仅赔上我一人之命,足矣。”

蔺晨看着萧景琰有些单薄缥缈的身影,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于是紧紧扶住他的双肩,让他正视着自己,对他道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选你埋蛊的当初,我的确不甘于长苏残败之躯受你所累,也或许真的对你存有一丝恨意,可事实上真正原因却并不尽然。以冰续丹彻底解除火寒之毒,须以十人之血献祭,而那些受血之人,虽然活了下来,最终却完全变了个人。所以过血的先决条件是要心意相通,可要凑齐这样十人又谈何容易?我不希望长苏也变成那样。我选择你绝非出于嫉恨,而是因为你才是他心意相通之人,也只有你的血才能救他,才能让他彻底恢复如常。”

 

“心意……相通之人?”

的确……

他想起昨晚林殊对他做下的一切,心在滴血。

他们两人,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般。

即便自己还能活着。

 

“我曾想过,萧七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人,竟能时时入得长苏梦里,令他魂牵梦萦,连拔毒昏迷之时也心心念念着‘景琰,别怕’,莫非是他梦中的你见到了他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于心不忍,才会让你别怕?”

其实他何尝不愿亲自替长苏过血,可惜,他并非最合适的那个,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赔上全部功力来确保整个过程无虞。

 

“我早该想到有此一说,我也知蔺兄……绝非狭隘之人,蔺兄此举本已是大义,无从选择实属无奈。可过血不仅要心意相通,更要……心甘情愿!”

 

无论是替小殊过血疗毒,还是……别的什么。

他都从未后悔过。

他心甘情愿。

 

此刻蔺晨终于知道,为什么萧景琰会心甘情愿埋蛊过血了。

若说长苏忍受这些苦是为了翻案,那萧景琰又是为了什么?

他大可拒绝,亦或凭他东宫之尊,找十人给长苏过血,也绝非难事。

只是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林殊太多,似乎不用自己的血,便无法弥补心中歉意。

可他真的不欠长苏什么,这是蔺晨时至今日才明白的事,却也是萧景琰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的事。

 

 

“还有,蔺兄可否将那件东西归还与我……”

萧景琰垂眸,脸色微赧,之前蔺晨替他换了衣服,一定帮他收了起来。

“殿下所指的是……”

“那是一件……于我而言甚为重要之物……”

见蔺晨一脸莫明,他以为他并未见过此物,也未多想,只低声自语道,

“罢了,或许早就丢了呢……一切随缘吧……”

何况那颗珠子,已经碎了……

 

蔺晨岂会不知萧景琰所指何物,可他不愿让他知晓,他早已清楚了他的遭遇,他不想让他难堪。

碎片,锦囊,满身的淤青,隐秘的伤痕,断裂的指甲,满地的血污……

这所有的一切连成一线。

 

难道那个人……是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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