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靖生子】还君明珠 19
19、妙音
梅长苏作为持符监军随大军北上之后,宫羽按宗主的吩咐远赴南境,给阵前御敌的霓凰郡主送去书信一封,而当她重返金陵时,已过了足足半月有余。
孝贞慧慈太皇太后二十七月国丧期届满,而江左盟在金陵城的眼线却决计不可断了。
妙音坊闭门谢客已有些许时日,如今重开,门庭之前尚有些许稀落,不复往日的热络。
眼下国难当头,怕是鲜少人有此雅兴,来此欣赏这些丝竹管弦歌舞升平吧。
宫羽难得半日清闲,她独自一人坐于雅间,怀抱琵琶拨弄琴弦,时而轻捻时而慢拂,一曲《白头吟》便从玉笋般的指尖流泻而出,铮铮然如珠玉落盘。
宗主有另一重身份,宫羽是知道的,虽然他从未向她挑明过。
他给霓凰郡主的那封信,题名处“吾妹霓凰亲启”,寥寥数笔并非他惯常使用之绵柔蕴籍的汉隶,而是笔锋更为苍劲有力的正书。
她虽不知信中所言,可单从“吾妹”这个称呼便可窥见一斑。
那该是一封绝笔书,甚或是,一封断情书,只为许给郡主一个后半生的归宿。
郡主本是太皇太后指给赤焰少帅林殊的未婚妻,此乃世人皆知之事,当年梅岭一役之后,林殊身死,郡主虽未及过门,这些年来却仍以林氏遗属的身份独活于世,竟不在意自己是否成了梁帝的眼中钉。
若非之后与小将聂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恐真将孤老一生郁郁而终。
聂铎是聂锋的亲弟,因着赤焰案的关系,并未在郡主择婿的当时高调出面,而那时郡主又恰巧遇上了改头换面后的宗主。
穆霓凰乃将门之后,性情豪烈,本拿得起放得下,可此情此景该如何抉择,怕是也挣扎了许久。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世间女子所求,左不过这一句。
她自己也一样。
一曲终了,宫羽收指当心一画,不想竟落得一阵彩声。
“妙音坊绕梁之音不绝于耳,引得小生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打老远便传来一阵洪亮而极富穿透力的嗓音,宫羽虽未见得来者正身,亦不敢怠慢,立时抱琴而起施施然行了一礼。
“宫羽好生惭愧,妙音坊本就该笑迎天下客,公子又何来失礼一说,如若不弃,还请上座。”
她眉若远山含黛,目似三月桃花,低顺着似看非看,朵朵绯云衬得两颊愈显白皙,如春风阵阵拂面而过。
“早听闻宫姑娘琴艺双全,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来者是位衣着鲜亮的华服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姿颀长精硕,五官英挺,眼窝深陷,琥珀色的眼瞳却不似中原之人。
他回了一礼,而后正对着宫羽落座。
他是……
宫羽早已见惯了风月场上男人们粘着她身体不放的痴迷眼神,可眼前华服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飘忽了一下之后,转瞬间却落于她手中的琴上,眼中忽而一亮,惊叹道,
“这把琴……小生眼拙,若没猜错的话,此琴该是源自波斯,据闻音域宽广独特,实为少有,不曾想到今日竟有缘一见,倒让小生开了眼界,但不知宫姑娘……何以得到此琴?”
“……此乃……友人所赠……”
“哦?”
华服公子目光灼灼探求着宫羽,直看得她背脊发凉,竟下意识地躲避那种眼神。
她手中这柄曲项短颈的琵琶的确不同于一般直项长颈的,加之用料上乘,做工极为考究,确为上品。
这是当年宗主特地派人从西域找了工匠重金定制赠与她的。
宗主曾说,只有她这样绝世的美人才能配得上这把绝世的好琴。
此中细节她不愿详述过多,于是顾左右而言他,
“公子好眼力,想来必也是精通音律之人。”
“……精通倒也谈不上,只是小生有位旧友喜好音律,平日里对丝竹管乐颇有些研究。而宫姑娘的那位友人,必是个中翘楚了,对姑娘看似极为上心……”
宫羽心下恍然一痛,不经意间抬眼,却见华服公子自行沏了杯茶,灼热的目光忽而一敛,举杯蹙眉道,
“只是这一曲《白头吟》婉转低唱,似诉尽平生种种不得意,于姑娘而言,还是略微哀怨了些。”
“公子若不喜欢,宫羽再弹一曲便是,不知公子喜好哪类曲子?”
男子选了个舒适惬意的姿势斜倚着,他以他精叟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关注着宫羽的每个细微反应,似有种期盼。
“如今战事纷起,不如……就来一曲《十面埋伏》,算是应景吧。”
提到《十面埋伏》,宫羽顿觉堕入四伏的危机之中,连周身空气里都充斥着满满敌意。
此曲自然不同于《白头吟》的低婉,若没有些许壮阔激昂的胸怀和力拔山河的气势,实难展现那种磅礴悲壮的场面。
当然,于她而言这并不在话下。
她先声夺人,从“列营”起势划过音弦,而后指下复又慢挑轻捻,曲调渐臻化境。
有些画面跃入了脑海,她想起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远赴北境沙场,一点一点熬尽了自己稀薄的生命。
男子闭眼聆听甚为投入,曲至“点将”一段渐趋高亢,手指竟也跟着一起在桌面击节伴奏。
“这胡琴的弦可不比惯常的丝弦,乃纯钢锻制,用以弹奏《十面埋伏》甚是铿锵有力。只是姑娘竟徒手弹拨,连拨子都不屑以用,也不怕伤了芊芊玉手,倒真是一绝了。小生不知是要夸赞姑娘琴艺高绝,还是……指力深厚?”
宫羽手下一顿,生生停在“败阵”一段之前。
他在试探自己。
她隐隐觉察出此人来意不善。
“姑娘何以不弹了?”
“明知此曲终了横竖是个败局,宫羽总有些于心不忍,还请公子见谅。”
“败局……呵呵呵呵,姑娘说得不错,想我举步维艰战战兢兢这么些年,最终攀至人生巅峰,却也只是为了成就他‘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的名头罢了,而这一切,竟都是为了另一人的登顶而铺路,于我而言,莫不是一场笃定的败局?”
原来……是他……
男子笑声渐歇,见宫羽一时怔忪,继而言道,
“宫姑娘色艺双全,胆识过人,今日得见,方知百里奇投效江左盟的真正原因。普天之下能说动百里奇这块顽石的,非宫姑娘莫属,想必若非姑娘,梅长苏也未必能轻易将他收归囊中听其差遣。果不其然,但凡是个男人,皆逃不过滑族女子的绕指柔,只是……”
“这其中也包括六皇子么?”
“姑娘风趣的紧,以姑娘的蕙质兰心,岂会不懂元宏之意?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试问一名真心爱你的男子,又岂会费尽心机把钦慕自己的女人培植成一个惊才绝艳的风尘女子,只为了完成他的复仇大计。就算姑娘咽得下这口气,元宏也得替姑娘不值啊……”
宫羽保持着抚琴的姿势,深按琴弦的玉指逐渐泛白,松开之后,隐隐几道红痕,连着心口一起痛开。
元宏,北燕太子,皇六子。
百里奇本是北燕四皇子元烈的家臣,当初宗主助六皇子夺嫡之时,曾让自己假扮成元烈府上的歌姬,暗中策反百里奇作为宗主的眼线。
元宏立储之后,四皇子见大势已去转头便臣服于他,而百里奇则也顺理成章一起归入太子麾下。
虽然宫羽总觉得元烈也未必是盏省油的灯。
当初因为行事隐秘,为免暴露身份横生枝节,宗主尽量减少了她与其他人的接触,包括元宏,所以时至今日她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六皇子的真正面目。
“梅宗主的身份,姑娘也该清楚了吧……”
“……六皇子意欲何为,宫羽一介女流,恐怕掀不起什么浪来……”
“姑娘难道不想同心上人双宿双栖?”
她何尝不想。
可宗主早已服下冰续丹只余三月不到的生命,若非有十人过血根本无力回天。
而这一切真相她却是从甄平处悄悄听得。宗主知她用情已深,不敢透露她分毫,连眼睁睁看着他死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竟有些悲凉,言道,
“君去意已决,宫羽寤寐不得,多思无益。”
“宫姑娘若是有心,元宏可助姑娘一臂之力,决不食言。”
六皇子越是诚意满满,宫羽却愈发警觉,
“宫羽虽为风尘女子,可家国大义还是懂的。”
“家国?何为家?何为国?宫姑娘父亲虽为梁人,却惨遭自己同胞追杀丧命,母亲是滑族人,更早已被梁人灭国,以至于你孤苦一人流落风尘不知归宿,大梁到底是你的家国呢,还是你的仇敌?”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座间一时沉寂。
而此刻妙音坊外面嘈杂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车辙碾压之声愈发清晰。
是粱国又一批大军发兵北上。
“听闻太子萧景琰此番力排众议,亲征北境,眼下,该已经出城了吧。”
太子,萧景琰……
宫羽第一次见到这位殿下,是在九安山的猎宫。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日的硝烟之中,宗主怔怔注视着殿下背影的眼神,专注而炽热,满含着毫无理性的渴望。
那种眼神,却从未对她有过。
她才知道,她全心全意追逐的那个人,却正追随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她只能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触碰不及。
虽然她曾自欺欺人地以为,宗主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有些东西,顷刻间崩塌,一颗颗滴落。
半响后,她问道,
“不知六皇子要宫羽怎么做?”
“很简单,做你想做的事……”